黑裝

事件前夜,左近冥思苦索,凝視油燈,呼吸凝細如絲。

(聽說家康明天早晨進入大坂。)

暗殺的良機只在明天。放過了明天,家康會繼續活下去。

(單獨做吧。)

左近心想。化裝後,殺進儀仗隊,砍死家康,但這也須得到主公三成的理解與協作。

(需要主公的理解。殺死家康後,必須立即以秀賴公的名義,公佈家康的罪狀,鎮撫諸將。這是五奉行之一的主公的職責。)

「和尚——」

左近拍手,呼喊著近侍僧,問道:

「主公在前屋,還是在裏間?」

「噢,在裏間。」

近侍僧隔著拉門低聲回答。夜已經很深了。

※※※

三成躺在被窩裏,沒有熄燈。

久違地,初芽又被三成叫去了,受命陪他聊天。初芽默不作聲,悄悄陪臥在三成身旁。

「哎,把燈熄了吧?」

初芽問道。三成的臉衝著檜木格子天棚,絞盡腦汁思索著。在初芽眼裏,三成一貫如此,他總是在冥思苦索,身上肌肉總是硬梆梆的,臉緊繃著好似沒有表情,從沒有鬆弛的時候。

「剛才說甚麼來著?」

三成睜開了眼睛。初芽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。「啊,燈啊。」三成嘟囔道。

(那盞燈,熄不熄了它?)

三成將家康的生命比作燈盞。他暗自夢想將來以家康為敵手,展開壯闊的野外交兵。三成感到這確實如左近所云:

(恐不過是美夢一場。)

以一介奉行的身分如此空想,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。

(對此,左近興許會說,主公真是個嫩小子。)

三成這樣揣度。左近大概想說的是,「要做可以實現的事,出招要現實,不可做飄渺的虛夢。這才是個大人。」

不錯,左近是個大人。但家康是個比他更腳踏實地的大人,家康合理認真地做著可以實現的事。

(然而,嫩小子有嫩小子的特長。)

三成如此認定。

「初芽。」

三成抱住初芽的小蠻腰,摟了過來。

初芽謹慎地順從著,微微仰起了下巴,展露的表情似在詢問:「有何事呀?」

(好可愛喲。)

三成心想。

「初芽,人好像有與生俱來的東西。有大人派頭的傢伙,從娘胎出來時,就長著一張偏好分辨事物的臉。」

(說些甚麼話呀?)

初芽眨著眼睛。睫毛一閃動,眼波上便好似遮著一層薄霧。

「真奇怪,嫩小子式的人,快四十歲了,卻越來越像個嫩小子,真叫人無可奈何。」

——我就是這樣的人。

言訖,三成對初芽笑了。三成有智慧,有才氣,然而,越是機敏地活用之,在別人眼裏越像個「小大人」。人們怎麼看也不覺得三成是塊智將和謀將的材料。

「我被人憎恨著。」

三成說道。是的,他一舉手一投足,做任何事都招人恨。人們恨他,是因為他給人的印象是個可恨的孺子。三成被搞得無地自容。

(左近說過,調動天下大名,僅靠高祿是不行的,還要靠人望。三成我並不具備這兩點。做起事來可真夠累呀。)

「初芽,妳喜歡我嗎?」

初芽詫異。她睜眼看著三成,一直凝視著,頻頻點頭,說了聲「喜歡」。初芽覺得渾身熱血沸騰。

「在這廣大人世間,只有妳和左近喜歡我,真是奇妙。」

「不,人們覺得大人的家臣與別人家的不同,都殊死侍奉大人。這不是我初芽說的,是世間的評價。」

「看來唯有石田家的人是如此風格吧?」

這一點,三成也認識到了。在豐臣家的大名裏,石田家的家臣團獨具特色,統制力很強,都崇拜三成,卻又懼怕他的嚴厲,一絲不苟地服從三成。如果上戰場,三成的家臣會比任何一家的都殊死奮戰。

「是麼?」

三成說起別的事來。

「我有些明白了。討厭我的那些傢伙,都是些孩子氣的男人。加藤清正、福島正則、細川忠興、黑田長政,無論哪個都是天生的惡童,就只會驅馳野外,滿身泥土揮槍舞棒。他們淨是些不能成長為擅長分辨事物的大人。」

三成想以初芽為談話對象,分析自己的性格。

「主公說的真有意思。」

初芽神情哀傷地悄悄圓滑回答。陷入沉思的三成好像沒聽見。他努力要用饒舌這柄鐵鍬掘出自己的缺點,將其置於光天化日之下重新審視。

初芽漠然覺得,三成的這種作業實屬虛茫。掘出了自己的缺點,目不轉睛地審視,又有何用?初芽模糊地察覺三成與左近之間意見對立。

左近說過:「治理天下和醫生看病一樣。天下正患大病,要想一舉治癒這場重病,迫不得已,只能用一劑劇毒猛藥。」所謂劇毒,即指暗殺。

三成對這一方案搖頭遲疑。殺還是不殺?就這麼點事,三成卻在寢間裏分析起自己的性格來。

(真是聰明過了頭。)

初芽這樣暗思。她覺得三成太過用腦。光是腦袋在動,卻下不了決心。總是腦袋發熱。

不幸的是,三成發覺自己有這個缺點。左思右想,猶豫不決,腦袋發熱之時,肯定將初芽叫進自己的被窩。

(主公想做出決斷吧?)

初芽猜測。三成大概想暫且逃脫目前的心理混亂,在銷魂狀態中享受身心的解放。

「我熄燈了唷?」

初芽又問了一遍。只要有燈光,三成就凝神思索。初芽揣度,為他製造黑暗,他也許可以透過我的肉體進入銷魂狀態。

「不,我來熄燈。」

三成身下壓著初芽的玉體,機敏地探出被窩,吹滅了燈。返回被窩裏的三成,活像變了個人,粗蠻野性地緊摟著初芽。俄頃,被窩裏熱熱呼呼的,初芽體液的氣味充滿了三成的鼻腔。

「真是個好女人喲!」

三成說著情話。他以搔撓似的動作愛撫著初芽的一頭烏雲。「我是個好女人嗎?」初芽要努力回應著三成的愉悅。

此刻,左近正徘徊簷廊裏。幾次走到三成房間前又折了回來。最後站在值班室前,拉開了紙門。值班的三個女子抬起了頭。

「主公已經睡了嗎?」

左近問道。女子們露出了微妙的神情。左近豎起小指,一本正經地問道:

「正在羞答答地親熱嗎?」

「是的……」

一個來自三成老家村子的小眼睛姑娘點著頭,臉上泛起紅雲。

「妳真可愛。」

左近戳了一下她的紅臉蛋,返回簷廊,回到了自己的房間。

※※※

翌晨,天色未明。旭日尚未東升,家康就乘船下淀川,抵達大坂天滿八軒家的岸邊。街道一片黑暗。為防刺客,日出之前家康不上陸,待於船內。

※※※

未久,太陽出來了,河波染得彤紅。家康站在船頭,以和他那肥胖身體不相稱的輕捷動作,腳踩跳板,倏地跳上河岸。

街裏還沒躁動起來,不見行人。岸邊麇集的全都是家康的人。少頃,一頂打著燈籠的女轎飛奔而來。

——誰家的女子?

家康此方人們正在緊張之時,女轎呼呼地靠近跟前,在距家康約十五、六間(編註:一間約等於一百八十公分)處,忽然停了下來。從裡面鑽滾著出來的是藤堂高虎。

(哎喲,本以為是個風姿迷人的女子,卻原來是泉州大人啊。)

家康近臣們的心情,略帶輕蔑。這個在伊予年祿八萬石、秀吉一手提拔起來的大名,身為大名卻做著宛似步兵幹的密探勾當。家康方面沒求過高虎,高虎卻在大坂積極地為家康搜集諜報。

高虎跑了起來,畢竟年紀不小,氣喘吁吁來到家康面前,叩拜,抬起頭來,一張臉酷肖貉子。高虎稟道:

「一切無異常。昨夜我探聽了大坂城下的各家宅邸,毫無異象。只是去利家宅邸途中應當提高警惕。為安全起見,每條路兩旁我都埋伏了人,請放心。」

「甚好!」

本多正信從家康身邊點頭說道。家康面帶笑容。少頃,家康坐進了轎子。幾百名便裝者簇擁警備在轎子四周,向前行進。那頂女轎不見了。轎夫抬得氣喘噓噓,飛跑在家康儀仗隊的大前頭。

(我方如果實力十足,就會有那種人出現,世間真有意思。)

家康坐在轎子裏,思考著高虎的言行。反之,如果己方稍偏於弱勢,高虎就會即刻消失。

前田家的宅邸位於玉造,距大坂城玉造口城門很近,周圍的細川、蜂須賀、鍋島、淺野、片桐等大名的宅邸,屋脊相鄰,鱗次櫛比。

家康進入前田宅邸,趕緊借用一間內書院,換穿了上下一色的武士禮服。其間,宅邸周邊驟然嘈雜起來。家康令正信一問方知,竟然是偏袒家康的大名們相繼趕來了,宅邸內外,安排很多人防備刺客。

「都是誰?」

家康低聲問正信。正信也低聲回答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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