藤十郎女兒

夜裏,清正因動怒而失眠。他覺得這世道多麼荒謬。

前後大約七年裏,清正受秀吉之命,身為先鋒大將征戰朝鮮,有一次衝進了阿蘭界(滿洲間島地方)。在蔚山受困,吃牆壁泥土充饑,多少次因饑寒險些喪命。然而,一旦開戰,必定大捷。朝鮮人懼怕這個「鬼上官」,認為他是魔神。甚至將清正的蛇眼軍徽視為避邪物,家家戶戶貼在門上,用以驅除瘟疫。

(這種苦勞得到回報了嗎?)

無任何回報,是何道理?清正心裡清楚,秀吉去世,朝鮮戰場將士論功行賞一事,無限延期。然而,感情這東西不是想處理就能處理徹底的事。這場戰役中眾多家臣殞命,立功者也很多。面對他們,作為棟樑的清正沒能給他們增加一粒米的俸祿。這等於失去作為將領的資格。清正感到羞愧,無顏面對家臣。

(不僅如此。)

清正這樣思量。對多年的辛苦與戰功,身居內地的石田三成等官僚酬之以讒言,太閤在全信或半信中辭世了。雖然如此,清正也有聊以自慰的事,這場官司勝訴了。處罰了與三成同夥的垣見、福原、熊谷這三名軍事監督官,自己多少出了一口惡氣。其後,清正赴家康宅邸致謝。家康顯示出長者那大度的神態:

「非也,因為理在你的一邊。」

家康不想賣人情。他整衣端坐,揮淚說道:

「老夫作為豐臣家的大老,代替故太閤殿下,鄭重對將軍在朝鮮立下的武功與多年辛苦表示感謝,故殿下也會地下有知的。」

清正叩拜感激:「在下覺得,大人一言,解開了心裡的芥蒂!」

翌日,碰巧以當年秀吉的御伽眾山岡道阿彌老人為首的五六個大名,聚集在家康宅邸。家康出酒饌款待之,自己帶著少見的醉意問道:

「道阿彌大人侍奉過足利、織田、豐臣三代主君,馳騁過許多沙場,見過許多武將。大人認為誰是當今名將?」

道阿彌誠惶誠恐地回答:

「恕老夫冒昧,在下認為,名將者,即適才講話的內府本人。眾意如何?」

家康搖頭,說道:

「唯有加藤主計頭清正,才是日本無雙的良將。其武勇始於『賤岳七本槍』,又征戰異國朝鮮七載,帶領大軍縱橫馳騁,人們都認為他是弓矢神再世。」

滿座譁然,因為提出了一個意外的名字。滿座人一致推定,秀吉已故,家康成為天下第一名將。至於下一位,則多得屈指難數。可以是隱居豐前的黑田如水;可以是當前病篤躺在伏見宅邸的土佐長曾我部元親,他殺遍四國,堪稱名將;和如水同時協助秀吉創業的細川幽齋依然健在,住在丹後宮津城;與家康同格的大老加賀的前田利家老人,最近患病臥床,尚未殞命;年輕時深得秀吉極力舉薦的大谷吉繼,雖是越前敦賀城年祿五萬石的低祿大名,名氣卻很大。

家康轄下的大名中,首先有「德川四天王」之一的上總國大多喜城主、年祿十萬石的本多平八郎忠勝,上野館林城主、年祿十萬石的榊原小平太康政,都是素稔武略的赳赳武將。

(至於加藤清正……)

眾人的印象是,清正是太閤一派的人,很早就深得秀吉器重,在朝鮮戰場任先鋒司令官,歷盡苦難。僅此而已。

家康指出,這純屬認識不足。

「清正當上大名之後的大會戰,除了鎮壓肥後的內亂,再就只有最近的朝鮮戰場。所以名聲未定。列位尚不曉這位人物的本領。老夫詳細調查了朝鮮戰場上諸將的表現後,得知清正是一員名將,非比尋常,非老夫所能及。」

家康這麼一說,滿座驚詫。

(被內府誇獎的人,絕不一般。)

人們過去認為,清正僅是個喜好棍棒刀槍的魯莽大名,如今當刮目相看了。家康又說道:

「不過,老夫也有長項。或許因為清正比我年輕,稍顯心粗、輕率,有時或許會中圈套誤大事。」

家康對清正的評價,當天就傳到清正的耳朵裏。他感到驚愕,一直在想:

(人云「士為知己者死」。太閤殿下過世後,知我者,除了德川大人再無別人了。)

「粗心,有中圈套的危險?家康的這評價,正中清正單純剛烈的性格要害,但此時清正做夢也沒察覺到,自己正中了家康的圈套。家康的話語,一言一句都包含著政治因素。謀臣本多曾經說過:

「假設……僅是假設。假設加藤清正的人氣結合石田三成的謀才,擁戴豐臣家,秀賴公的天下就會穩如泰山。所以,主君的掛慮很有必要呀。」

「我心裡有數。」

這個道理,正信不說家康也明白。故而,他才屈膝拜訪「虎」的養主、秀吉的未亡人。

清正的青年時代,飯田覺兵衛就任他的家臣,聽到了家康對清正的評價,覺兵衛半開玩笑地勸道:

「主公,應當去德川宅邸致謝。」

覺兵衛和這故事的發展無關,此處為插曲。覺兵衛嗜好諷刺人,作為侍大將在加藤家是個不為外人所知的武功高手。清正死後,他毫不留戀地辭別加藤家,在京都買下一間草庵,拋棄了長短刀,隱遁起來。他不當武士後說出了這樣話,非常合乎覺兵衛的風格:

「我的一生,一直遭受清正欺騙。初上戰場求功名時期,許多戰友飲彈身亡。當時我深深感到武士這行太危險,想急流勇退,不為武家服務了。這樣想著從戰場回到大營,大將清正立即高聲鼓勵:『覺兵衛,今天幹得挺漂亮啊!』並賜我一把刀。如此這般,每次在戰場上都後悔當了武士,每次清正都及時誇讚我,還將身邊的無袖外套送給我,給我發感謝狀。同僚們都羨慕我,誇我是無與倫比的武將。導致我失去棄甲歸隱的機會,最後晉升為侍大將,發號施令。我的一生受清正影響被迫走向意想不到之途,誤了我的本意。」

清正看了一眼覺兵衛,問道:

「去宅邸?德川大人的宅邸嗎?」

言訖,他察覺自己因為家康這點好評就天真地沾沾自喜,有點愚蠢。

「我能去嗎,荒唐!」

清正思忖,自己是豐臣的家臣,要受表揚也應受太閤表揚。太閤生前哪怕能再表揚我一句也好呀,但有人蒙蔽了太閤看人的眼睛。

(那人就是三成。)

清正這樣認定。清正如此憤世的一切根源,都來自禍首——故秀吉的秘書官石田三成。

(三成也太冤了。)

飯田覺兵衛這樣暗思。他心裡清楚,清正本當憎恨的,是秀吉其人。他發動了無用的海外征戰,巨額軍費都攤派到每個大名頭上。如果能取得領土,也算是獲得主上的獎賞。實際上一反一町(編註:一反約合九百九十平方公尺,一町等於十反)的朝鮮土地也沒奪來,大規模海外征戰遭挫,對大名們而言僅是一場空,徒勞無功撤兵歸國。全體大名心懷不滿,不知向誰訴,心裡怒濤翻滾。

(太閤死了真是太好啦!若繼續征戰下去,每個大名的財庫都空空如也了。)

覺兵衛這樣認為。他的認識與所有大名和家臣是相通的,甚至就連平民百姓也是這麼想的。如果讓大家都如實道出心裡話,必是這樣:

——對豐臣政權都已厭煩透了。

人們儘管沒意識到要創造一個新時代,卻在期望新時代。家康的異常人氣,就是大名們心懷無處發洩的不滿的證明。

然而,在覺兵衛看來,唯自己的主公清正不然。故秀吉發動的海外征戰的最大受害者是清正,清正的不滿與憤怒理當最大。他卻將「石田三成」當作發洩對象。清正堅信:一切都因為三成不好,三成是禍根,三成傷害了我清正,只有將三成供於血祭,才能解恨。從某種意義說,在忍耐著無處可發的憤懣和傷痛的其他大名看來,清正擁有可以宣洩鬱憤的對象,他或許是目前最幸福的大名。

※※※

伏見的酒廠,有的獻來了新酒,當夜,家康和一些女子試飲,不覺有點喝多了。此時,老臣本多正信來了,站在紙門外邊說道:

「可否恩准拜謁片刻?」

家康是毫不沉溺於一己快樂的人。這種場合,他扣下酒盅,命令道:

「都迴避!」

他讓女子都退下,單獨會見正信。家康喊了聲「進來!」老人就敏捷地走上前來。

「上次那件事,找到適當人選了。是水野藤十郎的閨女,如何?」

「藤十郎有女兒?」

「有。而且姿色如果一般,清正這小子不會高興的。」

「此事對藤十郎講了嗎?」

家康問道。藤十郎即水野和泉守忠重,他享受特殊待遇,是家康的家臣,又是直屬豐臣家的大名。目前任三河刈屋城主,食祿三萬石。家康想把自己的養女嫁給清正,他讓正信從德川家族或家臣中,給清正物色一個合適的姑娘,旋即找到了。

「臣拜訪了藤十郎宅邸,私下打探了本意。對方以稍顯暗淡的神色說,如果女兒能有利於那種事業,就同意。」

「暗淡的神色?」

家康發出了苦笑。

「清正又不是鬼,縱然把姑娘嫁給他,也不能給吃了。」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