桔梗家紋

「聽說清正回伏見了。」

家康用火箸撥拉著火盆裏的炭,對謀臣本多正信說道。

庭院蒼蒼暮色中浮出了五棵潔白的茶花樹。天冷,家康穿得很臃腫,這天晚上,家康的氣色非常好。

「聽說進了伏見不回自家,卻跑到增田長盛宅邸。好像因為治部少輔的事大動肝火。」

「清正其人,看來可以利用。」

正信微笑說道。

「不過,那可是個相當令人討厭的人。」

家康的火箸攪拌著盆裏的炭灰。

「雖說討厭,清正在豐臣家功臣中也是有可愛之處的人。他不像黑田如水那麼狡猾,難以對付。咱們心裡有數,若要著手做事,用一根繩索就可以控制他。」

「一介武夫。」

家康頷首。這種場合提及的武夫,涵義還包括戰場上悍勇,性格單純,沒有政治警覺度。

「是的,他是武夫。他使日本的武勇名聞中國。」

「不過憑他的武功頂多當個侍大將,並非上將之才。是個挺令人討厭的人。」

家康反覆嘟囔著。

「該當如何?」

正信此言指的是,對清正應當採取何種對策。

「卿意下如何?」

「暫且任其隨意活動。如此的話,他遲早和治部少輔大鬧一場。屆時我們出面居間調停,偏袒清正,賣人情收攬其心。」

「他還是光棍兒吧?」

「是的。打算將令嬡許配他?風聞他患有梅毒呀。」

「患有梅毒嗎?梅毒不梅毒倒無所謂,我要的是他的心。」

※※※

清正頭也不回出了增田長盛宅邸,跨上肥馬。他是個六尺大漢,從鞍上垂下的雙腳幾乎碰到地面了。

「大人回府嗎?」

老臣飯田覺兵衛問。清正當上了大大名,家裏卻不設家老。一切由清正直接指揮。若在其他家,飯田覺兵衛理當是家老級人物,在清正家他卻沒得到這頭銜。清正時而任命他為大部隊之長;時而任命他為儀仗隊隨從頭領。此刻,他以隨從頭領的身分請教清正。

「上京!你也跟我去!」

清正搖晃了一下大長臉。去京城何處?他沒說。「不發一語跟著我的坐騎!」這是清正的一貫做法。

「啪!」清正揚鞭躍馬,飛快奔馳。百餘人的隊伍緊隨其後,氣喘吁吁小跑。陽光下,長柄傘和長槍閃閃發光,百餘人好似呼吸一致,步伐整齊,威武雄壯。沿途百姓感歎道:

「啊,不愧是在朝鮮被稱作『鬼上官』的主計頭!」

到京城有三里。清正抵達阿彌陀峰的山麓時,正好是家康與本多正信議論他的時刻。蒼茫暮色籠罩著秀吉墓域的殿舍。

清正下馬,鞭子交給馬夫,孑然一人拾級而上。穿過若干道門,來到了祭靈廟。祭靈廟如同莊嚴肅穆的寺院。這是奉行三成遵照秀吉旨意,自秀吉病重臥床時起,對世間假稱「擴建山麓大佛殿的寺域」,暗中修建起來的。建築物的每個角落都鏤刻著三成的一片苦心。

清正環顧了一遍,正要跪下,單腿剛跪下驀地想起了三成,心中湧上了少年似的怒氣。

「治部少輔這廝,搶去了我的殿下!」

這時,寺僧嘩啦嘩啦踩著碎石子走來了。

「敢問施主尊姓大名?」

這語氣略帶傲慢。至少,清正的心境做如是理解。他轉動著大眼珠銳目盯著寺僧,回答道:

「不認識我嗎?」

寺僧,好像是名僧官,在級別上高於僅是從五位的清正。清正傲然的態度惹惱了他。他冷漠地回答:

「貧僧在問施主尊姓大名。」

清正沒帶隨從。寺僧覺得他像個浪遊的鄉間武士闖入了聖靈之域。

「……」

清正凝視著寺僧。寺僧高傲,清正忍無可忍。毋寧說,甚至感到悲哀。這個從小在秀吉的廚房吃飯長大的虎之助,覺得秀吉儼如父親。秀吉從任長濱城主的時代開始,就喜歡他,稱這個無父的孩子「於虎、於虎」。虎之助少年時代,秀吉夫人寧寧代替母親照顧他。並且清正和秀吉相當於堂兄弟關係,他是家臣,也是秀吉極少的血緣親戚之一。

虎之助清正是個有用的人才。派他上戰場,從來不甘後人。他殊死奮戰,為的是馳驟任何戰場都能得到秀吉的嘉獎。

然而,豐臣政權安定下來、不再需要戰爭時,清正的存在意義開始顯著淡化了。當然,和專門作戰的武將相比,秀吉開始重用有行政業務特長的人才,就是五奉行——石田三成、淺野長政、長束正家、增田長盛、前田玄以。五奉行日夜侍奉在秀吉身旁,認真管理秀吉的日常雜務,並能秉承秀吉旨意,作為代理官對天下大名發號施令。

清正被派到邊疆。那時他二十五六歲,從年祿三千石的旗本平步青雲,被提拔為肥後熊本城年祿二十五萬石的大大名。儘管如此,這無異於將清正從秀吉身邊下放到了遙遠的地方。

其後,三成獨佔了秀吉。豈止獨佔,這位秘書官事事以「這是太閤殿下的旨意」為名,意欲壓制和君臨邊疆大名。

「治部少輔這廝!」

不知有多少次,清正憤怒得幾乎要吐血了。清正沒有自負地認為是自己讓秀吉取得了天下,但在秀吉打天下期間,清正在幾十場大小會戰中都竭盡全力奮戰過。

(治部少輔是立下甚麼軍功?老子要將他那顆「長形頭」化為齏粉!)

清正的憎惡裏含有嫉妒。清正生來過於情深。他最想從秀吉那裏得到更多的愛憐。到了這年紀,儘管人稱他是「蓋世武將」,在秀吉面前他仍想做一個像從前那樣撒嬌的少年。如今那位置被三成奪走了。清正心想,不僅如此,秀吉生前,那近江人三成就極力怠慢我,迫害我,向秀吉進讒言。

總而言之,這裡有寺僧,這個寺僧也獨佔了秀吉的在天之靈,要讓秀吉疏遠我。此僧也是與三成同樣的傢伙!

「看我的家紋!」

清正說道。這家紋是桔梗,司空見慣,若到美濃或清正的老家尾張,這種家紋多得簡直都想掃一堆扔掉。

「哈哈,桔梗代表美濃源氏流脈。從美濃光臨的吧?」

「從朝鮮來的!」

清正張開鮮紅大口狂吼。寺僧被他震耳怒聲嚇得差點兒要跳起來。

「貧僧不曉大名,失禮失禮!是加藤主計頭吧?」

清正頭一轉,望著別處。之後,人家怎麼跟他說話,他也一言不答。在祭靈廟前隨心舉止。

清正跪拜秀吉墓前,高聲做歸國報告,表達自己沒趕上太閤咽氣的痛惜,反覆地說,緣何不等到看一眼虎之助的凱旋之師再歸天啊!他又激動地說:

「再說,遺憾的是,治部少輔那廝進了許多讒言,殿下可信以為真?」

林梢鴉噪。昏暗已經籠罩了整座廟域,暮色漸濃。

「關於在海外會見敵方軍使時,僭稱豐臣清正一事,臣也想解釋一下。如殿下所知,臣五歲喪父,成長於殿下膝下,恭謹地奉殿下一人為君為父,直至今日。如今臣家該是何姓?」

清正說不下去了,潸然淚下。

所謂「不曉得」的姓,即指源平藤橘和豐臣姓之事。清正的家姓,到底是源氏還是藤原氏?孤兒出身的他,從未聽說過。

「臣不知道啊。於是,出於以仰尊殿下為父之心情,終於在文件簽下『豐臣朝臣』。此外別無深意。」

清正提高了聲調。

「然而,三成那廝要突出他的友朋、並無戰功之小西攝津守行長,企圖踢開臣。此不過他小題大做。臣本欲歸國後拜謁殿下,詳細解釋,不料殿下羽化登仙。虎之助甚憾。因此,臣必殺可恨的治部少……」

寺僧聞聽此言,大驚。朝鮮派遣軍司令官歸國伊始,墓前發誓,要發動非同小可的內亂。

未久,清正從墓前退下,出門,走長長的參拜道,來到石階旁。他回望祭靈廟的山峰,已籠罩在夜幕中。那遠遠的前方,只有幾點燈火閃動。

(燈火還閃著。)

清正覺得那燈火好似秀吉的靈魂,他再度跪拜。站起,踏著長長的石階下山。腳下,已望見京城街市的燈火。石階黑呼呼的,走到中途,也許是沉思的緣故,清正一腳踩空,嘩啦啦滾下了十餘級石階。他立刻站了起來。

(這該是太閤應諾的徵象吧?)

清正這樣揣測。這個日蓮宗的熱心信徒,不由得脫口唸出《南無妙法蓮華經》的題名。在反覆唸誦的過程中,雜念漸淡,唯有那題目帶有的語調、堂堂的旋律,佔據了他的心,心境逐漸變得單純,他被一直向前正步走似的節奏鼓舞著,湧起了躍躍欲試的鬥爭決心。

(幹吧!)

他朝蒼穹高喊。

※※※

其後,清正拜訪了在山麓大佛殿服喪的北政所,履行了歸國寒暄。名曰寧寧的這位婦女,自年輕時候便愛笑,性格爽朗。

——臣冒昧地認您為母親。

從前,清正一這麼說,寧寧就反問:

「為何不叫我姐姐?」

她晃著豐滿的身體笑著。那張笑臉很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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