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天過去了。隨著秋意日濃,秀吉的生命也比以前更加衰弱了。三成每夜都住在本丸。秀吉囈語似地喊著:
「佐吉在嗎?」
此刻是慶長三年舊曆八月四日黎明之前。
「三成在此。」
他跪在秀吉耳畔。
「現在是夜裏,還是早上?」
「是夜裏。一會兒就到雞鳴時刻了。」
「我想寫遺言。」
秀吉那閉著的眼皮間溢出了淚水。「喚祐筆(書記官)。家康、利家在嗎?」秀吉閉著眼睛問三成。
「立刻遣人喚來。僅喚來大老和奉行即可嗎?」
三成恢復了冷靜的事務官神情。哪裏還顧得上感傷。武將的遺言與常人不同,它是重要佈告,相當於下一代的憲法。
「哎,就喚那些人來。」
「立刻遵辦。」
三成不讓裙褲發出聲響,靜靜退了出來。從政務室向四面八方火速派出使者,千頭萬緒處理完後,這個深切感傷的男人抱膝飲泣。
少時,雄雞啼鳴,天色大亮了,眾人登城。秀吉將他們喚至枕邊,一一指名,道出遺言。他先對家康說:
「愛卿是最忠誠規矩之人。」
接著,秀吉誇讚家康的美德,譬如做事謹慎,富於內涵,是一諾千金的有德之人等。事實上,家康在比自己搶先奪得天下的秀吉面前,一直偽裝得像小貓般溫順。但是秀吉心存一個隱憂,就是家康。自己死後,家康真的能依然順從嗎?
(不得而知。)
秀吉正是出於這種感覺,才一味誇讚家康忠誠規矩,想讓家康穩待在有德之人的座位上。三成在旁聽著聽著,覺得秀吉好像死命說道:
「德川愛卿呀,你不是虎,不是狼,是貓。是一隻毛色很美麗的溫順小貓。」
不得不反覆強調同一件事的秀吉,既淒慘,又可悲。
秀吉又說道:
「故而,聽說你有個孫女叫千姬,我希望她成人後嫁給秀賴。這樣秀賴就成了家康愛卿的孫女婿。請把秀賴當作兒孫,多多關照。」
下一個人,是加賀大納言前田利家。對年幼於己兩歲的這位老人,秀吉這樣說道:
「利家和我,從他名叫『犬千代』的時候開始,就結成了青梅竹馬之交。」
「青梅竹馬之交」是秀吉的最高誇大。秀吉還是織田家的足輕時,利家就已是上士家的二少爺,身分高於秀吉。當時秀吉稱他「前田家」或「犬千代大人」,形影不離跟在利家身後。利家是名將才。織田時代末期,他已是越前府中的城主。秀吉取得天下後,立即厚待這位篤實的武將。為對抗家康的勢力,家康當上了內大臣,秀吉就將利家晉升為大納言,官位與家康保持平衡。利家老人的性格,重舊誼,不忘恩。他要以始終一貫的心情,回報秀吉的知遇之恩。
「我相求愛卿當秀賴的傅人(保護人)。」
秀吉說道。
秀吉以「遺言」形式決定了他死後豐臣政權的樣貌。其構想是由德川家康與前田利家二人組成聯合內閣。
(只好如此。只要利家老人長壽的話。)
三成在一旁做如是想。
按照秀吉的構想,置家康於伏見,擔任秀賴的代理官代管政治;置利家於大坂城,以培養秀賴。秀吉說道:
「我死後過了五十日,便讓秀賴移居大坂。秀賴十五歲之前,不可讓他出城外。」
為了秀賴的未來安全,秀吉正大規模改築大坂城。秀吉認為,縱然家康在伏見舉起叛亂大旗,只要秀賴住在天下第一的大坂城,就可保住人身不受傷害。
「讓利家住在大坂。如果利家想登天守,利家是我的代理官,可令其隨意登臨。」
秀吉允許利家在城內自由行動。
……
該日,從秀吉病房退出的大老和奉行們,大老向奉行,奉行向大老,都互換了寫有「絕不疏略秀賴公」、「恪守法度」等數條誓言的誓言書,每人都寫了若干遍,用以互換。
秀吉似乎很疲勞了。他說完遺言,呼吸急促起來。須臾,睡了過去,像死去了一樣。但睡眠時間很短,沒過一刻就醒來了,發出了像硬擠出來的聲音:
「治部在嗎?」
三成大驚。秀吉扭著身體要坐起來。
「三成在此。有何事?」
「有筆硯嗎?」
「有。我執筆,殿下輕鬆些,請慢慢口述給我聽。」
「不,口述不行。我要寫遺言。」
「遺言?殿下不是早晨說了嗎?」
「說過了,但心裡沒底。我想自己寫。拿紙筆來。」
無奈,將筆蘸飽了墨,三成一旁服侍著,讓秀吉坐在病榻上,左手拿紙,右手執筆。秀吉低著頭,一會兒,哆哆嗦嗦的手寫出了細瘦的文字:
秀賴之事,由衷拜託列於此遺言書上之五位,扶助秀賴至於成立,此外,別無牽掛之事。
敬白 太閤
德川家康
前田利家
毛利輝元
上杉景勝
宇喜多秀家
秀吉寫下了五大老的名字,閉目少刻,又以補記的形式寫道:
再三拜託秀賴之事。拜託五位。詳情我語於五位奉行。
突然,秀吉大概浮上了悲涼,淚流不止寫上結尾:
戀戀不捨。
寫完,秀吉倏地扔掉了毛筆。三成慌忙靠前,從秀吉臉上取下紙來,秀吉面帶死相,已經昏過去了。
(主上!)
三成心中大喊。在三成看來,誓言書確實寫下了,然而,以大老為首的二百餘位大名,都是只為自身利益而活動的人。能回報秀吉這位老人期待的,除我石田治部少輔三成,再無別人了。
(主上!)
三成落淚了。
(只要有我三成在,決不允許大權被家康竊去,請放心!)
他暗自發誓。但心中之言不知秀吉能否聽見,秀吉一動不動地躺著。三成向這位半成屍體的主上發誓。通過發誓,一種甘美的感動流遍了三成的全身。
慶長三年八月十八日夜裏,秀吉咽氣了。確切時間是夜裏何時?滑稽的是,這位喜好熱鬧的英雄,很諷刺地,誰都沒察覺,不知何時撒手人寰了。
「啊!已經歸天了!」
丑刻(夜裏兩點)已過,醫官曲直瀨法印不由得高叫了一聲。法印慌忙握著秀吉的手,血已經冰涼了。留在病房裏的人,當夜有十幾個。包括三成在內的五名奉行皆在,但誰也沒察覺。
「拿永別水來!」
三成鎮靜地下令。這是幾近冷酷的幹練官吏的聲音。可以說,三成的活動由這一瞬間就展開了。
「肅靜!我分別通知。」
三成在屋內一角說道。他身邊巨大蠟燭的火苗,似乎象徵著三成幽暗的激情。
「五奉行間早已商量過,太閤殿下仙逝一事,不可走漏風聲,此事就秘藏於此刻在場的每個人心中。不消說,也不能告訴大名們。」
這是因為考慮到海外征戰軍旅。秀吉的死訊若傳到敵對的明朝和朝鮮,講和與撤軍必將十分困難,以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長為司令官的前線將士,將陷入困境。事實上,多虧這道密令,島津軍和小西軍剛撤退,消息就傳到了敵軍陣營,明朝將領咬牙懊悔不迭。
「但是,治部少輔,遺體如何處理?」
五奉行中最年長的淺野長政問道。再保密,遺體也必須處理呀。
「你忘了嗎?這事也商量過呀。現在就由我們親手秘葬。」
「親手?」
「正是!」
三成喚來同僚前田玄以,問道:「準備妥當否?」所謂準備,即準備運遺體的轎子。
「嗯,已令轎子在本丸下面等候。」
僧侶出身的五奉行之一前田回答。
「那麼,按既定方案,你和高野山的興山上人將遺體揹下去吧。」
「遵命。」
前田玄以低聲回答。
運遺體的人裏,高野山的老僧興山上人,秀吉病逝時他也在場,秀吉生前喜愛其才。興山上人有個稀奇的飲食習慣,主食僅吃樹上結的堅果和水果,世間稱他為「木食上人」。此刻,運遺體的興山上人也點頭說道:
「遵命。」
遺體運到京都阿彌陀峰,此為「東山三十六峰」之一。秀吉生前已暗中決定在山頂建墓,病臥期間已經開工。當然,這不是一座能避開世人耳目之墓,由於山麓有秀吉建起的大佛殿,
——擴大寺院範圍。
便以這個名目,山巔開工建墓了。
「枕邊經」等一應送終宗教儀式及畢,前田玄以跪拜遺體前。
「我陪伴殿下。」
言訖,前田玄以抱起遺體,揹了起來。看上去酷似揹著活著的秀吉換病房,通過了若干道簷廊,來到本丸門口。門前高台上放著轎子,遺體置入後,前田玄以的家臣當轎夫。未配儀仗隊。轎子兩旁只跟隨著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前田玄以和木食上人。人們被陰雨澆得渾身濕淋淋的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