伏見城下

微服行旅,島左近不願被看見面容。他頭戴深斗笠、下穿皮裙褲,回到伏見城下時天還沒亮。

「雄雞還沒帶頭遍鳴呢。」

左近這樣尋思。他朝著城正門一直走去。正門兩側,大名宅邸鱗次櫛比。夜空星光燦爛,照得道路泛白。加之,宅邸相連,牆壁微白,延伸於道路兩旁,夜裏縱目望去,並無模糊不清之感。左近走得很快,路右側延伸的宅邸依次說來,是片桐東市正、淺野但馬守、淺野紀伊守、池田武藏守等大戶人家。未久,當他來到岐阜大納言宅邸西角一帶時,眼前倏然亮了起來。

天已黎明了。眼看著伏見山上的綠韻鮮亮地閃耀一片。

(今日,該也是個大晴天吧?)

此日,恰好正值慶長三年(一五九八)五月五日端午節,為慶佳節,午前八時,列位大名該當集中登城,城下也將會因大名出行的儀仗隊而變得熱鬧非凡。

(咳。)

左近走過了大手門前的橋時,雄雞啼起二遍鳴。城門打開了。守門士兵小頭領諧謔寒暄道:

「大人又去何處歸來了?」

左近經常溜出伏見城,去京都的胭脂巷尋花問柳耍歡。對此,小頭領早有耳聞。

「我有點累了。」

「是嗎?哎喲,太艷慕大人了。」

進了城門,眼前是一座大廣場。一旦交戰,城裏的軍隊可集合於此。大廣場對面,是石田治部少輔三成的宅邸,俗稱「石田丸」或「治部郭」。總之,與其說是宅邸,毋寧說是城裏的一座要塞,它坐落於大手門內的此處,又構成一個警備點。由此不難理解秀吉是如何信賴三成。

左近進了石田丸的前門,且過簷廊且詢問擦肩而過的三成的近侍:

「主公呢?」

「正在沐浴。」

可見,三成正在做登城準備。

「那麼,望代為傳言。」左近邊走邊說道。

「就說左近這傢伙剛回來。哎,如此傳達即可。我累了。現在想歇一會兒。」

「得令。」

近侍弓腰跑開了。

今晨,左近不當隨從跟大名登城了。次位家老舞兵庫擔任隨從的總指揮。左近來到自己的休息室,沒鋪被褥就一頭躺了下來。庭院裏椎木正開著黃花。閉上眼睛,眼皮上還殘留著黃色的意象。今日會過得清閒無事吧?左近呼呼大睡,連夢也沒做。

確實,此日直到正午,左近清閒無事。早晨八時,城頭鼓樓的大鼓敲得咚咚響,首席大名家康帶領列位大名,豪華如花,次第登城,規行矩步,來到本丸大廳拜謁了秀吉。

秀吉的容光要說有變化確也有些變化,事後三成對左近說道:

「太閤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。」

祝賀的拜謁順暢結束後,列位大名退出,依次下城,各自歸去。

其後,秀吉驟發高燒,與大名們道別後,剛想回到後殿,卻險些昏倒。左右側近跑來抱住,不變姿勢,抱進了寢間。

「快叫醫生!」

不用秀吉吩咐,近侍們吵鬧著,在簷廊上亂跑,去叫首席侍醫曲直瀨道三法印。秀吉時年六十三歲。他的身體自幼以來沒患過甚麼大病。然而,最近幾年身體明顯衰弱了。

「是荒淫所致。」

竟有人這樣判定。秀吉不飲酒,只是貪戀女色。究竟是貪戀女色導致衰老的?還是從青年時代過著攻城野戰的生活,加速了衰老?

大前年的文祿四年(一五九五)七月十七日,秀吉開始生病,先是筋骨疼痛。這種不適感持續了七個月,慶長元年(一五九六)二月十四日痊癒。去年十月二十七日,秀吉蒞臨伏見城下京極高次的宅邸,接受款待。或許是茶水喝多了,抽筋劇痛難耐,宴會中途退場回城了。爾後幾乎不能進食。這種症狀持續到今年正月,基本恢復正常,春季裏能到醍醐寺去賞櫻了。過了五個月,又發病。這次腹痛之烈超過筋骨痛,還伴有下瀉。

話休絮煩,曲直瀨法印急速登城。此法印是一代名醫曲直瀨正盛的養子,與天主教的神父交情深厚,從神父那裏學到了許多醫術。養父也對東西方醫術進行取捨,在此基礎上,開闢了謂之「曲直瀨醫學」的內科學。

曲直瀨法印時年五十八歲,是臨床醫生最成熟的年齡。曲直瀨法印把了秀吉的脈。

(哎喲!)

他覺得不妙。與以前發病時的症狀大不相同。

(這是絕症吧?)

曲直瀨法印這樣暗思。他不露聲色,退到另一房間配藥,讓秀吉喝下,靜觀變化。結果無效。脈搏微弱,不時好像停滯了。

以三成為首的五位奉行,接到緊急通知,都擠到另一房間裏。法印回來了,五位奉行中的年長者淺野長政,湊上前去打探:

「病情如何?」

法印的臉色鐵青。

「這次殿下的病情,連我對診脈都沒自信了。十萬火急從京都將施藥院、竹田法印、通仙院喚至這裡吧!」

於是,速備快轎,五十來人去接名醫,奔向三里外的京都。

(病情有那般嚴重嗎?)

三成這麼一想,一時冷靜下來,不由得倚在柱子上。三成也在悲歎,但危機感佔了上風。他離開座席,到廁所去吐了,出了一身油脂大汗。

(太閤倘若現今歸天,豐臣家的天下到此就結束了。)

三成這樣思量。幾小時裏,眾人都在焦候京都名醫趕來。時值舊曆五月,悶熱異常。雖然如此,誰也不想搖扇生風,唯有淺野長政一人啪地打開了白扇,開始接納涼意。

長政與秀吉的元配北政所有血緣關係,所以關係很微妙。在下級派閥看來,長政為北政所派,同時又屬於家康黨。

(家康在等待秀吉死去。倘若如此,長政這廝也一定在等著。)

一把白扇,令三成聯想到這些。長政還好說,他是秀吉一手提拔起來的,已經五十一歲了。他和秀吉一起度過的漫長歲月,是三成等少壯派所不能相提並論的。長政對利益再敏感,感恩之情還是深厚的。

然而,目前正在朝鮮戰場上的長政的長子幸長,與其父相比,更是個玩弄手腕的高手,並且早已和家康關係近密。秀吉死後,關鍵時刻他會奔向何方?不得而知。

……三成這樣思忖著,將別人裝入某種模型裏,嚴加分析,這是三成的壞毛病。平素左近也勸他:

——主公這習慣很不好。與人交往時,對此人的來歷、交際關係,既往的壞事等,應當忘得一乾二淨,談笑風生。只有這樣胸懷寬廣能包容的人物,才會吸引人。

但是,秉性難移。三成有著罕見的潔癖。戰國社會裏尚無「潔癖」這概念,將如此現象稱作「偏狹」。

「彈正少弼(長政)大人!」

終於,三成以刺耳的聲音道出此言。

「別搖扇子了!」

「哎,為何?」

長政那一張稍顯愚鈍的平民臉,轉向了三成。這名老人直系的後代分支,若干年後出了「赤穗浪士事件」的導火線——淺野內匠頭。當然,性格上與長政毫無干係。

「啊,我只是隨口而言。」

此時,三成若是這樣回答,就不會顯得太有稜角了。但是三成的老毛病又犯了,直言不諱講出了如下大道理。儘管大道理能駁倒對方,但除了讓對方顏面掃地,別無其他效用。

「太閤殿下正在遭罪,連這裡都能聽見呻吟。就算熱,稍微忍耐一下也是應該的呀。」

「正是。」

長政羞得連脖頸都通紅了。若在平時,他豈能對自己不得體的舉止深感羞愧。總地說來,戰國時代晉升至大名之列者,不可能有三成認可的那種言行謹慎溫順的人。

「三成,這樣可以吧?」

啪的一聲,長政將白扇拋至屋角。三成面不改色,凝視長政片刻後,說道:

「大人想得周到。」

三成將回言權充為幽默語。左近平時總勸他:

「男人要有幽默感。這一點應當學習太閤。人若無戲謔感和愚鈍疏忽之處,就不能成大器。特別是玩笑開得漂亮,滔滔不絕,是男人一德。」

(激怒了長政這傢伙,這便如何是好?)

三成思慮良久才想出了那句話,權充不成幽默的幽默語。

可是,這煞費苦心的「作品」,由於想得過多,反倒成為含毒的諷刺了。

「治部少輔!」

長政直呼其官名。

「時候是這時候,我先忍著!有朝一日我兒子從戰場歸來,容當慢慢還禮!」

長政說出了無聊透頂的惡毒話,竟然提及自己兒子。

夜裏,三位名醫由京都匆匆趕來了,他們是施藥院、竹田法印和通仙院。三人伺候於病房,分別號脈,望診,須臾,退聚一室,包括曲直瀨法即在內,四人會診。

診斷一致,為慎重起見,用竹田法印的小匙盛藥,讓秀吉喝了下去。結果病情非但沒好轉,夤夜裏反倒加重了。

「太閤殿下病勢危篤。」

當天夜半,城下誇大事實,這樣流傳開來。古記錄載云:

「伏見城下,騷亂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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