軒猿

在這個時代的人物群中,島左近可謂獨放異彩。他笑起來非常明朗;沉默不語時神情沉鬱,宛似變了個人。人稱他為「深山池沼」。人們從左近的氣質中,感覺他儼如波瀾不驚的深山池沼,水面落著濃綠的樹蔭。

左近的形象,與其說是武將,莫如說是哲人。他喜愛中國唐代詩人杜甫,曾說道:

「我至多僅能活出一生,但最終還不及杜甫的一首詩吧?」

真是個怪人。他將自己的一生當做「詩」來感受。

「唯有島左近,是武士的典型。」

左近作古之後,在幾百年的德川時代都受到武家社會追慕推崇。德川時代裏人氣如此旺盛,真是相當了不起。本來,左近是「打倒家康」的作戰總部部長,他的名字幕府能不懼怕嗎?

有這樣一則軼聞。秀吉剛過世,某日,石田三成帶領家臣登上了大坂城天守。不消說,大坂城是日本最宏大的建築物。眼底,鋪展著大坂的街市,道路四通八達,熙來攘往的行人宛如蟲蟻。

「看看這座街市的繁榮景象吧。」三成說道。

「可以理解故太閤殿下的偉大了吧。古時,日本百年戰亂,故太閤一出山,鎮群雄於一手,平定五載七道,設政都於大坂,安天下之庶民。諸位看看街市,百姓們每日生活安樂,宛似都在懇望未來永遠受到豐臣家保護。」

三成說,百姓們祈願豐臣遺孤秀賴的時代永續下去。

「確實如此。」

側近們點頭稱是。左近卻一言不發。三成察覺了,問道:

「左近,是否如此?」

左近讓三成其他側近全部退下,獨問三成一人:

「主公適才所云,可是真話?」

「真話。」

「主公聰明,是因為自信很強。自信越強,獨斷越多,獨斷會誤事的。適才所云若是真話,卻是犯糊塗了。」

「何故?」

三成身為主公,卻只在左近面前總覺得有些不硬氣。

「主公說街市的繁榮是託豐臣家的洪福,此言毫無道理。自古以來,統治者的都府之地,眾人雲集,理所當然,並非僅限於大坂。有利,人必聚之。並非為感恩而麇集呀。」

左近進一步接著說道:

「主公說大坂繁榮,那因為是大都市的中心,去郊外二、三里(編註:日制一里約等於四公里)處看看吧,百姓因連年的朝鮮戰爭,困苦萬狀,身居漏雨的破屋,吃糖咽菜,衣衫襤褸,路邊甚至有餓死者。主公一味宣揚豐臣家的恩澤,單靠呼聲,是支配不動天下的喲。」

與三成不同,左近冷峻地觀察時勢。秀吉到了晚年,發兵征討外國,導致物價飆升,百姓度日艱難。加之,征討外國期間,酷好大興土木的秀吉,大力建築伏見城等無用之城或豪宅,耗盡了民力。

左近又說道:

「說實話,密謀討伐家康一事,為時尚早。目前首先應當恢復民力,並讓征討外國歸來的大名和協助故太閤大興土木的大名休養生息。充分休息之後,等他們生出了『豐臣家萬歲!』的心情,再討伐家康。這是最理想的步驟。但家康不待,他會發起挑釁,難點在此。我想說的是,主公認為僅靠豐臣家的恩澤,即可驅動天下,此見天真而膚淺。」

左近就是這樣的男子漢。

左近前往奈良拜託岳父北庵法印的另一意圖,即請他來到伏見城下。北庵是名聞天下的醫生,若住在伏見,大名及其家屬、重臣們必會爭先恐後地求他往診。左近自然也便於瞭解大名的內情。

「敝人現在想知道的,是太閤歸天後哪個大名會奔向家康帳下,哪個大名能留下來。不掌握這情況便無法謀事。」

「這可不好辦。」

北庵前思後想起來。如前章所述,北庵的身分相當於奈良醫科大學的校長。能否捨棄奈良,隻身移居伏見城下?北庵考量了片刻。女婿竭力策劃的這一場大戲,引起了他的興趣。他說道:

「奈良的事我設法處理一下,安頓好了,我儘早動身去伏見。」

「我放心了。」

左近深深低頭,眼瞅地面片刻,畢竟沒讓淚水流出來。這場不知成敗的大賭博,竟然把在古都安度晚年的醫生也牽扯進來了,他心裡大概很不是滋味吧。

當夜,島左近與歸寧的妻子花野同床共枕,但並沒享受魚水之歡。激烈的肌膚之親於這對夫妻來說已是久遠前的事情了。左近只是溫柔地、細膩地長時間愛撫著花野的身體。僅此,花野的芳心似乎已經甜醉了。

「好像又老了。」島左近滿懷關愛地說道。花野已經四十歲了。

「不僅是我,老爺你也一樣喲。」

「要是個嫩綽綽的小女子,我能伺候她一番。但和妳太熟悉了,沒興致,不行。」

島左近撫摸著花野的私處,那愛撫的手法毫無春心盪漾的風情,宛似在葛城當麻寺的花下,撫觸著古老美好的小觀音像,釀出了一種駘蕩的氛圍。

「外邊有年輕女人了吧?」

花野溫和地笑了。左近不是很好色,但他向來會為細嫩少女的神秘而惱亂心魂。

「年輕的小女子,臥紅茵上,雲雨房事須一一指導,男根太累。」他一本正經地回答。也許因為那一本正經顯得太不自然,花野大聲笑著說道:

「連那種美事都嫌麻煩,說明老爺還是老了。別讓我花野說你年老了。」

「不,我有件掛心事。」

左近一邊繼續愛撫著花野的秘處,一邊想把自己肩負的大事和盤托出。

「真怪了。夜裏不能安穩入眠,一味琢磨大事,以致即便接觸小女子的玉體,也覺得活像沒有鹹味的稀粥了。」

「何種大事?」

「是家康呀!」

說完,左近或恐是為了不讓花野再過問此事,突然將手指插進了秘處。

「哎喲,怎麼這麼疼啊?」

「疼?都到了疼的年紀了?以前這時刻,妳那浪叫,宛如漂浮佐和山下湖面的丮𦷰鷉發出的悅耳鳴囀呢。」

「只要老爺願聽那種聲調,我現在就可以喊叫給你聽。這麼重要的老爺,注意力全被江戶內大臣給吸引去了……我才這樣的。」

說著,花野伸手,碰觸撥弄著左近的男根。

「這東西這麼不爭氣,我上不來那股風騷勁兒了。再說,啊啊,真疼喲。」

花野扭動著玉潤的白腰,好像秘處確實很疼痛似的。

夫妻間說著體己風情話。花野的皮膚細潤,富於彈力和光澤,不像四十歲的女人。

「成了老太婆了。」

左近這樣戲稱花野,也太殘酷了。

「那麼,家康大人慾做何事?」

花野把話頭引向左近關心的方面。

「他企圖盜取豐臣的天下。連京都和伏見的商人都察覺了。妳大概也能想像得到。根據北庵大人的診斷,太閤還有幾個月陽壽。太閤若從陽間消失了,天下必然驟變。」

「如何驟變?」

「如何變,是我關心的焦點。有盜取者,有阻止者,這必然會釀成一場天下大亂。」

「因此,該當如何?」

「別再刨根問柢了。這件大事一兩年內就會發生。勝負全靠天意和機遇。勝了,家康會從人間消失;敗了,治部少輔大人自不待言,我也得從花野妳身旁離去。」

「離去,去向何處?」

「五蘊。」

島左近手拍寬厚的胸膛。所謂「五蘊」,即佛法所說的將物質與精神組合一體的要素。

「我的五蘊化做纖塵,散佈空中。再也不能化做這種形體,回到妳身邊了。」

「是死去嗎?」

「投身興亡莫測的豪賭,是男子漢最大的娛樂。花野,希望妳心裡有數。我來奈良,就想對妳說這件事。」

「啊?」

花野的身體哆嗦起來。

「老爺這場賭博,遲早會贏的。」

說完,花野扭了一下身子。「疼喲!」左近的手指,還插在她的體內。

「妳別再問了。」

左近說道。他的指法變成一種溫柔的愛撫,持續妙動了一會兒。

「妳問我,我也不知道結果呀。」

左近說道。

※※※

翌日拂曉,左近離開了奈良,偏午時分,騎著從北庵法印借來的馬,越過了那座暗嶺,向西而去。

「我陪你走吧。」

北庵法印這樣說過。但被左近堅詞拒絕了。他聽著咯噔咯噔的馬蹄聲,單騎行進在紅土嶺道上。即將走到嶺頂時,埋伏彼處的五人正等著他。其中一人就是德川家的伊賀派忍者源藏。他與同夥屬一個集團,為了當密謀篡奪天下的德川之爪牙,他們從江戶移駐京都和伏見。五人都是一身獵戶打扮,有三支火鎗兩張弓,鎗在手,箭上弦,隱藏於松樹下的萱草叢中。

使用密探和暗殺等骯髒手段,是滲透於德川家家風的固有污點,這個惡癖直到幕府末期也沒改掉。這應該說是家康的性格。也大概是家康的參謀頭領本多正信的嗜好。他幫助家康,瞭解家康的氣質,為他出謀劃策。

「來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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