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人與男人

三成的佐和山城,坐落在琵琶湖畔。

筆者目前僅有資料,也只能靠資料來瞭解歷史。筆者不曾長久眺望過那座山。每當乘坐東海道列車通過彥根時,總是沖著車窗尋找那座山,口中叨咕:

「佐和山應該在這一帶吧。」

多年來,這已形成了我的癖習。然而,最終我的視線都投往明朗的方向,東側窗外以湖水為背景的彥根城,而總是漏看了佐和山。此山為青松和雜樹覆蓋,列車奔馳在山腰上,佐和山與映著彥根城的車窗,方向相反。

(就是那座山!)

當我察覺到這一點,趕緊轉過身來,慌忙掉換視線時,列車早已經駛過了青松和雜樹覆蓋的山腰。

準備創作這部小說之際,我想:這次必須仔細看一看佐和山。於是,我從岐阜出發,經過大垣,到關原下車。在古戰場休息之後,利用掠過關原町郊的付費名神高速公路,越過滋賀縣境的峽谷,駛入了舉目望去綠草茫茫的近江平原。

琵琶湖水,波光粼粼。

汽車一直向右馳去,不久,進入彥根市內,又駛出了市區。佐和山展現於眼前。古時候,琵琶湖水一直延伸到彎彎曲曲的山腳。包括現在東海道鐵路線通過的地方,當年都泡在湖水中。

山腳伸入湖水中,悠然高聳入湖東昊穹的,就是古代的佐和山。

(就是這座山嗎?)

我仰望了一會兒,沒感覺膩味。苗條秀氣的紡錘形主峰,統率著略低的峰林。

「這座搦手門相當於佐和山城的陰面。」

嚮導手舉陽傘,向我解說道。也就是說,靠近東海道鐵路線車窗的山貌相當於佐和山城的陰面。

山城的陽面即大手門,威逼舊中山道,位於華表柱下。主峰比湖面高一百五十公尺,峰巔被削平,在人造平地上,三成時代建有一座五層天守,金碧輝煌。從古圖上看,這是一座宏偉的巨城。據說支撐天守的石牆高兩丈五尺。

古籍傳其驚人之處,載云:「城池甚高,屋脊獸頭瓦等,天陰之日,不可見也。」

以「本丸」為中心,其他各峰的高聳城牆支撐著外廓「二丸」、「三丸」、「大鼓丸」、「鐘丸」、「法華丸」、「美濃殿丸」、「腰曲輪」等。這是一座依照歐洲式築城法修築的山城。

大手門和搦手門周邊,武士住宅鱗次櫛比,還有城下街鎮。如今舉目望去,只有一片田園。

搦手門旁,琵琶湖的湖汊之水,靜靜波盪。湖汊對面有沙洲。湖汊與沙洲之間架設著一百間(編註:一間等於一‧八一八公尺)的曲折橋樑,通稱「百間橋」。但據說這座橋的實際長度超過百間,至少有二百公尺。

豐臣秀吉時代,佐和山赫赫有名,當時有短歌吟云:

三成擁有兩件寶,

島左近與佐和山城。

現在,近江鄉村還流傳著當年傳唱的童謠,大概是邊拍手球邊唱童謠吧。當你一哼唱童謠,就彷彿覺得在那隨手球節拍唱童謠的鄉村少女對面,浮現出壯麗的佐和山城。

我是城裏人,來看佐和山。

眺望大手城門闊庭院,

金色紋章八重壕,

壯觀還數闊庭院。

入門再望闊庭院,

樓閣錯落,美輪美奐。

壯觀還數闊庭院。

一座好城,氣派巨城,

護城壕畔設關卡,威勢增。

關卡周邊花爛漫,

護城壕畔鮮花盛開添風情。

歸根結柢,建造如此規模的城池,與大名石田三成的身分很不相稱。他的年祿僅為十九萬四千石。這是一座與身分不對應的山城。三成緣何募求島左近那樣的人物?緣何必須建造天下屈指可數的巨城?

答案如下。城內一切牆壁,竣工後概不粉刷,全都裸露著泥土本色的粗壁。由此極易想見,三成並非要修建極盡壯麗的山城,而是時刻將實戰意義放在心頭。

三成是雄心勃勃的人物。文祿四年(一五九五),佐和山城動工,這是秀吉辭世幾年前的事。左近負責丈量設計城池,三成對設計圖加以推敲修改,二人細緻協商。此城是二人合作的產物。他倆可能一邊建城,一邊說道:

「太閤殿下萬一仙逝,主君秀賴尚且年幼,天下大亂,勢在必然。必會發生決定接班人的戰爭。到那時,必須豎起我們的大旗!」

佐和山城旨在表現三成其人曾是怎樣一個雄心勃勃的人物。

※※※

石田三成一顧近江高宮鄉庵,島左近初次見他,感覺他「純是個黃毛小子」。三成皮膚白皙,長時間不眨眼,睫毛整齊濃密。個頭矮小。左近甚至想像「三成或許出身於秀吉的『寵童』吧?」再仔細一想,秀吉不曾酷好男色。

(威風凜凜。)

左近又這樣看待三成。可以說,這種氣質支撐三成的性格中流露出神秘精幹之感,令左近折服。

「願效犬馬之勞。」

三成具備的魅力,終於征服、搬動了左近。

歲月流走不居。如今三成已經三十九虛歲了,但他的面容與當年毫無變化,好像從少年倏然變成了大人。現在,他增添了一點傲氣。

孩子臉帶傲氣,自然是不可愛的,因此,令人對他產生不必要的逆反心理,覺得反感。左近認定的三成的那種魅力,恰恰構成了三成如今樹敵的原因。左近覺得這一點挺有意思。

「主公這樣下去,可不好啊。」

某次,發生了一個事件,左近溫和地規勸三成。

有個冬晨,三成在大坂城內的土木建築工地,和同僚的「奉行」(行政業務執行官)彈正少弼淺野長政一起烤火。三成戴著頭巾。

「治部少輔。」

長政直喚三成的官名。

「何事?」

「你那頭巾摘下來為好。少頃,江戶內府(家康)將要登城。」

三成支頦置若罔聞,照常平靜地烤火。淺野長政與德川家康關係近密。但是,三成在世間再討厭別人,也沒有像家康那樣令他最討厭的了。

但是,家康是日本關東年祿二百五十五萬餘石的大名,位居「五大老」(編註:豐臣秀吉制定的官職,指派五位實權派擔任,負責決策)之首,在豐臣秀吉統帥的眾大名中官位最高。和三成的身分相比,家康是雲上人物。所以,作為成年人再討厭家康,此刻也應該摘下頭巾。

(我討厭他。)

三成每當感到厭惡之時,就露骨地表露出來,活像個孩子。這就是三成。

「治部,你沒聽見嗎?」

淺野長政一片好心建議,三成卻置之不理。這一次,長政怒火滿懷了。俄頃,家康在前簇後擁中登城。長政怒不可遏。

「你這傢伙!」

長政拽下三成的頭巾,拋入火中。縱然如此,三成依然若無其事,繼續烤火。

(不是個大人。)

後來,左近風聞此事,心裡覺得他舉止古怪,事後也不想規勸他了。

這一次,三成又幹了同樣的事,地點在京都方廣寺工地。按照秀吉的命令,家康和三成等人到現場驗收工程。三成手執一根用於現場指揮的竹杖,隨意扔掉了。家康從後面跟上來,輕輕撿起來,遞給了三成。

「這是你的吧?」

三成一言不答,轉過身去,疾步走去。一時,眾人不知如何是好,都屏住了氣息。家康本人抹去了異樣表情,慢騰騰地走向別處,這才平靜無事了。

「這樣做,簡直就是個孩子。」

針對這件事,左近直言進諫。他覺得三成的舉止絕非大丈夫的風度。

「左近,你說我像個孩子,那也改不了啊。我自幼就是這種性格。對令我討厭的男人,我無法像演戲似地壓抑真感情,陪假笑臉。」

「世間稱這種人為『傲慢人』,主公可知道?」

「不知道。」

三成瞅了一眼左近,微微歪頭思索,心裡納悶。在左近眼裏,這個動作非常可愛。三成只有在左近面前,才會做出接觸意氣投合的叔叔時的那種動作。

「主公自稱自幼如此,但現在已不是孩子了。家康是五大老之一,深受太閤恩寵。他手握大權,連勢力很強的大名都怕他哩。」

「那又如何?」

「同是不悅的神情,主公出自天真性格,不似微不足道的不悅。那種態度令人覺得主公好似豐臣家最大當權派在仰仗權勢,顯示傲慢。」

「哼!」

三成哼了一聲。這是他的癖習。也許是鼻子有病。但這個習慣有時因情境場合不同,會引起別人反感。

「是吃虧的性格。」

左近苦笑著,看了一眼三成那周正的鼻子。長著這樣一個惹人反感的小道具的男人,實屬罕見。

「且慢,左近,我有話說。」

三成態度驟變,嚴肅起來。這一變,談鋒銳利。他那極其尖銳的議論,正是得罪人的根源。

「你知道家康這怪人最近在做何事?可曾耳聞?他正暗中向朝廷獻金。」

這是事實。秀吉尚健在,家康卻看到了秀吉過世後的態勢。他通過一介豪商(茶屋四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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