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京都的日子

武藏坐在細川家家士內海孫兵衛面前。武藏喜歡端正地跪坐,雙腿絕不放鬆。他可以好幾小時,動也不動地跪坐著。這個時候亦然。

「怎麼樣?」

這個過去和他一起並列在新免家武士名冊的同鄉開口問。

「假如你答應的話,」孫兵衛說:

「咱們這些在細川家的新免人地位不知道會提高多少呀!」

假如答應的話——指的就是武藏答應和佐佐木小次郎的比試。這些話武藏不知聽過多少次了,每一次聽到都令他感到十分不愉快。

「不要再這麼說了。」

武藏按捺下怒氣,故意裝出想睡的表情:

「我學武術可不是為了那種事呀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

孫兵衛有些驚慌。

「我當然知道。這只是我這個和你一起來自作州、一起吃新免家俸祿,同一旗隊參加關之原戰役的老朋友之間的玩笑嘛。你得原諒我開的玩笑才行。」

「總有一天我會南下九州的。」

其實武藏心中早已決定和小次郎比試,只是沒有明說。

「我應該會順道經過小倉城下吧?既然如此,也想見識見識巖流武術。」

「見識?你是說要比試吧?」

「沒錯。」

「原來如此。」

內海孫兵衛聽了不禁大喜。假如將武藏剛剛說的這番話通知給小倉的新免人知道,不知道他們會有多高興呀。隨著佐佐木小次郎的存在越來越擴大,這件事在細川家中沸騰的程度就越高。

「可是武藏甚麼時候才會南下九州呢?」

這一點武藏沒有說。馬上會去還是要等到十年後呢?孫兵衛有些焦躁,卻又害怕繼續追問武藏會翻臉,只好強加隱忍不提。

然而武藏不久便離開了江戶。孫兵衛暗自以為他可能已南下九州,但武藏並沒有將自己的去向告訴任何人。

武藏出現在京都。

這個男人喜歡京都。原因之一大概是京都擁有許多他所喜愛的繪畫和雕刻佳作吧。更重要的是京都乃臨濟禪宗的大本營。武藏對禪宗很有興趣。

這次在京都的住宿不同以往,因為他的身分已今非昔比。在江戶認識的板倉伊賀守家臣黑澤瀨兵衛曾經表示:

「有機會來京都,就住在寒舍吧。」

武藏一進京立刻前往位於二條神泉苑旁的所司代(譯註:維持治安的單位)官邸訪友。

「太好了,你來了。要住幾個月都沒關係。」

黑澤瀨兵衛像招待王侯一樣地歡迎武藏。這時候的武藏已經是二十五將近三十的年紀,聲名已遠播。對黑澤瀨兵衛而言,招待武藏這種客人住在家裏是很值得高興的事。

——武藏住在我家裏。

當他到處吹噓時,世人、同事、甚至連主君板倉伊賀守勝重,都會以為黑澤瀨兵衛和武藏的交情這麼好,可見得他也愛好武藝。

「我派個下人照料你的身邊瑣事吧。」

瀨兵衛提供了無微不至的關照。

——武藏一生都有福力。

這句話說明了武藏走到哪裏都能獲得如此的待遇。其中原因之一,以當時的用語來形容,那是因為武藏是個:

「德人(譯註:德高孚眾望之人)」。

單是個劍術高超的武術家是否能得到世人如此的對待呢?提到當時的學武者多半是人品低下、不夠合群、而且又喜歡自我宣傳。從健康的武家階級來看,固然不值得交往的對象很多,但武藏不一樣,他給人另外一種的印象。

比方說他認為武術不是一種技術,而是:

「道」。

所謂道,換一種說法就是「思想體系」吧。武藏將武術當成思想,並試圖用言語來表達。比起當時的武士,他難能可貴地多少識點字,懂得用漢籍、佛典等哲學性語彙來說明抽象的思想,而且他也喜歡和別人做這些說明。

說是思想表現,終究不過是對自己和他人的一種傳道。提起傳道,以當時的一般教養水準而言,這已經是一種發光發亮的行為了。

在豐臣期以前的武士之間是不流行這種文化修養的。豐臣末期開始才稍微有所轉變,豐臣家大老前田利家晚年聽了《論語》的闡釋十分感歎,加藤清正也在一旁鼓勵。清正也曾聘請學者講課,並且感慨良深地表示:

「為甚麼沒有早點這麼做呢?」

豐臣末期,出現了一位名為藤原惺窩的學者,喜歡穿著唐裝。在那個時代,能夠靠著學問維持生計的大概只有藤原惺窩一人吧。惺窩應各地諸侯之邀講學,掀起了大名之間注重學問的流行。關之原戰役勝利後,德川政權確立,家康邀請惺窩到江戶。

——連將軍也要聽學者講課嗎?

成為震驚社會膾炙人口的話題。這是之前時代的當權者豐臣秀吉,或是更早之前的織田信長從來沒有過的舉動。

換句話說,時代的風潮有了新的流行吧,人們不管遇到甚麼事都開始喜歡用這種抽象的思考法。

惺窩人在江戶。

武藏也是這個新時代的年輕人。他能感受到時代的新氣氛,當然無法滿足武術只是一種技術的舊觀念。他將武術稱為:

——道。

這是一個多麼新鮮的名詞,不是生存在該時代的人是無法理解的。

「那個人住在賴兵衛先生家。」這件事已傳遍京都所司代板倉伊賀守的家中,人們聚集至此只為了聽武藏談論武術。

武藏跟其他的武術家不一樣,他不展現武藝。

他只用三言兩語說明自己所領悟出武術的抽象結論。他不僅以一名強者受到尊敬,同時也開始給身邊人他是思想家的印象。但其實他的思想還不夠成熟到足以對外人論說。

他還年輕,前途似錦,他只是想研究禪學,透過禪道來思考劍術,探索比劍理更空靈的心境來加寬加廣自己的深度。這個年輕人認為要想學禪,京都最好。

他經常造訪大德寺、妙心寺等臨濟宗的本營寺廟。每一次造訪都讓他強烈見識到黑澤瀨兵衛的存在。

京都司代所是幕府在京都的行政機關。凡是透過其家臣黑澤瀨兵衛的口頭介紹,武藏可以見到任何高僧。武藏之所以逗留在黑澤家的最大理由,就是為了享受這項便利。

最早提出劍術和禪學只要悟道就能合而為一的並非武藏,而是和他同一時代,最出名的禪僧澤庵。澤庵十分受到京都宮廷的崇敬,之後也得到江戶將軍、大名等的重視。武士之中最早跟隨澤庵參禪的是柳生但馬守宗矩。柳生宗矩既是大名也是武術家,應該常跟澤庵討論過劍理吧。經由這層關係,澤庵瞭解劍術,從而提倡:

——劍禪一如。

澤庵日後為了柳生宗矩以禪學論述劍道,寫成《不動智神妙錄》贈與宗矩。

可是澤庵沒有和田野的一介武術者武藏接觸過,終其一生都沒有。

武藏對劍術和禪學之間的關係有興趣,大概是在江戶的那段時期開始的。在江戶常聽到有關柳生流的話題,自然也有機會聽到柳生宗矩跟禪學的故事。而且基於武藏好禪的體質,他應該也不會錯過這些話題。

武藏始終對學禪很有興趣,所以他再度來到了京都。

禪學講空。要達到空的境地,第一步就是要放棄我執;在武術上則是要拋棄想要得勝的我執。接著要拋棄產生我執的自我,然後捨棄想要拋棄自我的我,甚至連捨棄這一切所依靠的佛法也必須捨棄。拋棄一切,墜落至否定的谷底後,真實的世界才得以開展。因此得道並不容易,自古以來有多少高僧能到達這種境界呢?肯定是少之又少。

順帶一提的是,禪學在劍道中的定位到了江戶末期已越來越薄弱。例如近代劍術的集大成者千葉周作等,就幾乎看不出受到禪學的影響。

和周作同時代的劍客之中有一名叫寺田宗有(五郎右衛門)的上州高崎藩人。宗有師出小野派一刀流後轉同流的中西派,最後自創天真一刀流。他的組太刀號稱天下無敵,對於修習武藝幾乎可說是瘋狂的程度,到了晚年狂熱依然不減。曾說過一句明言:

——我的木刀都冒出了火花。

事實上,同時代裏有人認為宗有才是最厲害的劍客。周作在中西派道場上是他的師弟,似乎劍術仍不及宗有。有一天,另一位也是號稱天下屈指可數的劍客白井亨,對宗有提出了單純的疑問:

——我自認和你武藝不相上下,為甚麼到了比試卻總是落敗。你哪裏比較強呢?

宗有想了一下回答:

——禪吧。

根據宗有的說法:武藝畢竟有一定的界限,但心境是無限的。宗有曾隨東嶺和尚參禪,後來大悟,得到東嶺「道業貫通天真」的認可。儘管告知是「禪吧」,不論是白井亨還是宗有師弟的千葉周作仍不願意學禪。禪不是所有人能學的,似乎有合適與否的體質,他們兩人就沒有學禪的體質。

但武藏有。

只是武藏缺乏良師,幾乎都是靠著自我參禪,他的思想早已融入了禪的世界。至少在這個時期,他在京都企圖將禪的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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