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一、海角浪跡

大海並不偏袒交戰中的任何一方。在金軍幾千將士慘遭滅頂之災以前,時值建炎三年與四年之交,宋高宗的船隊離開昌國縣南逃,也遇到了迎面的南風。最初的三天是航行遲緩,一個日夜不過行駛數十里,從除夕到元旦,南風愈颳愈猛,整個船隊被迫下碇停航。約三萬人寄身在驚濤駭浪之中,人人都懷著葬身魚腹的惴恐,每一艘船上的人們,都在不斷祈禱天地諸神,以求安度辭舊迎新的重大節日。

宋高宗的御樓船有上下兩層,上層作為寢閣,下層作為便殿,而以張去為為首的十五個宦官和九十九名宮女,辛企宗、辛永宗率領的二十名衛兵以及一些水手主要在船身的艙內起居。經過幾天的航行,張才人和近半數的宦官、宮女都得了暈船症。然而以王繼先為首的一批御醫卻在另外一艘海船上,無法前來診治。由於風浪太大,按照水手們的建議,將上層寢閣的傢俱之類搬到下層,皇帝和張才人、吳貴人等臨時就改在便殿起居。按近代物理學的常識,這就是為了降低船的重心,減輕翻船的危險。

除夕之夜張才人臥床不起,只有吳貴人帶幾名宮女,陪著皇帝飲酒。宋高宗平時酒量頗大,如今卻是滿懷愁緒,連一杯酒都不想喝。吳貴人自從逃難以來,一直身穿戎裝,她的好處是在患難之中,經常面帶微笑,對任何人都不說洩氣話。張才人得病以後,她更成了船上無可爭議的女主角。在不斷顛簸的便殿裡,明亮的燭光也搖晃得教人難受,吳貴人只能斟上半盞明州帶上船的金波酒,臉上露出相當自然的微笑,說:「連日狂風惡浪,御船隊安然無恙,此是天地眾神護佑之力,亦是託庇於官家底洪福。官家飲此盞明州所產名酒,必是在浩瀚金波之中,吉祥如意!」宋高宗的情緒低沉至極,他感嘆說:「朕自即位以來,又何曾有吉祥如意?」

吳貴人正待勸解,只聽得艙外一陣浪擊甲板的聲響,有一尾近三尺長的魚,從艙外滑入便殿,還不斷地蹦跳。這當然是海上的一個巨浪,正好把這條魚打到船上。吳貴人立即下跪說:「臣妾奏稟官家,當年周武王伐紂,有白魚躍入舟中,此便是大獲全勝底祥瑞。今亦有白魚躍入御舟,必是天地祖宗顯示祥瑞,教官家無憂無慮,歡度除夕。」宋高宗在近乎絕望中得到了莫大的寬慰,他吩咐宦官們:「將此祥瑞之物好生護持,投入海中!」然後舉起酒盞,把吳貴人的敬酒一飲而盡。

到元旦之夜,南風才轉為北風,這支御船隊方得以繼續南行。近三萬人的吃食,船隊給養的消費是很大的。正月二日,船隊不得不臨時停泊在台州沿海的一個無名港口。但港口邊的兩個村落除了供應井水之外,幾乎不能提供多少其他的給養。儘管如此,三萬各種身份的男女老少,一旦暫時脫離鯨波萬頃的險境,得以登岸享受海邊的旖旎的自然風光,還是無不歡天喜地。僻靜的港口一時顯得熙熙攘攘,十分熱鬧。

然而御醫們卻沒有在海岸漫步的福分,他們首先應召登御船,為張才人和宮女、宦官們治病。王繼先奏稟宋高宗:「張娘子等沾染海氣,須是登岸散心,則病氣自除。」但御船的停泊處還有一片沮洳沙灘,張才人等只能戴上蓋頭,腳穿芒鞋,互相攙扶,才能涉水登岸。這群宮女好多天在水天一色的環境中擔驚受怕,現在得以到海岸觀賞自然美景,也個個感到慶幸和鼓舞。

御船隊航海,已有幾天無法舉行朝會儀式。無論是君臣之間,還是臣僚之間,在海上互相睽隔,難以聯繫。以呂頤浩為首的一群臣僚登岸以後,當然需要朝拜皇帝。然而按照宋高宗的命令,還須在御醫登船診病之後。他們目前最發愁的事,當然是三萬人近將斷炊的問題。經過商議,呂頤浩等人決定先派吏胥快馬加鞭,急馳台州,索取給養。

當張去為傳旨後,這群臣僚開始涉水登御船,軍兵已經在這段路上鋪墊了稻草,稻草盡頭則是踏板。呂頤浩帶頭上船,他瞧著自己腳上的芒鞋,不免聯想起平時朝會的朝靴,隨口自嘲了一句:「草屨便將為赤舄。」在他身後的范宗尹也隨口和了一句:「稻秸聊以當沙堤。」其他臣僚聽到這兩句對聯,都報以苦笑。登船之後,最注意修飾的范宗尹馬上脫去芒鞋,換上朝履。呂頤浩本來打算將就著進便殿,只能笑著說:「自家亦不得麻鞋見天子。」吩咐吏胥從自己船上取來朝履。

便殿裡的睡具等已經撤去,宋高宗也力求在朝拜儀式中維持天子的尊嚴。山呼禮畢,宋高宗望著十多名文武臣僚,雖然經歷了幾天風浪,還是顯得精神抖擻,特別是范宗尹,穿戴得尤其整齊,心裡有些高興,說:「朕與卿等歷經風波,幸得無恙,此亦是天地祖宗護佑。」他接著就說了白魚登船的祥瑞,中書舍人李正民口奏說:「臣等在岸上,已知得白魚登舟之喜。臣雖不才,賦七絕一首,恭請陛下聖覽。」他說完,就用雙手攤開一張紙,呈送給馮益,馮益又用雙手攤在皇帝的御案上。宋高宗只見紙上用草書寫道:

雲濤雪浪蹙天浮,隱隱征帆去未休。

蛟蜃伏藏舟楫穩,將軍何用說防秋。

就讚賞說:「卿寫得好詩,書法亦是甚佳!」呂頤浩注意及時轉移話題,他口奏船隊的給養等情況和應急措施,說:「臣等計議,此處雖已是台州地界,距明州不遠,不是安泊所在。此去台州臨海縣章安鎮,只須一日夜行程,莫須暫去章安鎮安泊?」宋高宗說:「便依卿等計議。」朝拜儀式結束後,男女老少們就紛紛上船,船隊又開始航行。

正月三日午後,宋高宗的船隊終於行駛入今台州灣,在臨海江入海口北岸的章安鎮停泊。當時整個船隊已經無糧而停炊,男女老少都紛紛登岸覓食。宋高宗和臣僚、宦官們來到了鎮上的奉安祥符寺。僧人們聽說官家來到,就一齊出寺門迎接。拜見禮畢,馮益上前對住持僧說:「官家早餐唯得薄粥,寺中有食,可速與供進。」

和尚們剛用過午飯,住持僧連忙吩咐廚房趕緊煮食。宋高宗不坐佛殿,臨時就在庭院裡就坐,臣僚和宦官分列兩邊。一名和尚手捧一個木盤,盤裡有廚房裡僅剩的五枚炊餅,

另加一些蔬菜、薑和鹽,進獻皇帝。宋高宗竟餓不擇食,他隨手抓起一個炊餅,就狼吞虎嚥,大嚼起來。他一氣吃了三枚半,才環視站立兩邊的呂頤浩和范宗尹,說:「呂卿與范卿,你們亦必是甚飢,可先進食。」大約過了一個時辰,台州知州等官員才趕到章安鎮,為這三萬飢餓者帶來了大量稻米、錢和帛,終於解決了斷炊之虞。

宋高宗和一行臣僚、宦官在奉安祥符寺飽餐之後,又到附近散步,觀賞風景。大家步行到了一個黃椒村,幾百村民上前跪告,說是剛才一群官兵已經把村裡搶個雞犬不留。宋高宗回顧呂頤浩說:「朕為生民作主,豈得如此,可與家家戶戶,倍償錢帛。」村民們謝恩,歡聲如雷。村婦們本來都躲在家裡,現在紛紛戴著蓋頭,出來圍觀天子。宋高宗吩咐村民說:「你們與夫人各自逐便!」夫人本是尊稱,而村婦當然沒有稱夫人的資格,但皇帝的金口一開,黃椒村人從此都把婦女改稱夫人。

宋高宗一行暫住章安鎮,卻仍然住在船上,不敢陸居,十多名臣僚還是每天到御船上朝拜。幾天後的一次朝拜,范宗尹報告得到了張俊在明州的捷奏,宋高宗感到振奮,對臣僚們說:「張俊自元帥府隨朕,今日立功,煞是不負朕之所望!」呂頤浩說:「虜人四太子渡江以來,軍士疲於奔命,不服水土,聞得戰馬倒斃甚多。明州一戰,足見虜人兵勢已至強弩之末。莫須臣自去明州,會聚諸路兵馬,乘勝殲敵,使虜人從此不敢渡江。」宋高宗說:「卿不可離朕左右。」趙鼎說:「虜人此回只是小衄,呂相公不可輕敵。」呂頤浩也不好再說什麼。

宋高宗說:「天氣甚佳,聞得金鰲峰是此處勝景,朕今日當與眾卿同去觀覽。」於是,臣僚們就追隨皇帝上岸,登上了金鰲峰。金鰲峰是本鎮的一個最高峰,從峰頂俯瞰,湛碧的海港和船隊盡收眼底,使人們暫時忘卻了世事的煩惱,心曠神怡。他們又來到峰巔的一個佛寺,名叫福濟寺,僧人們連忙出迎,將皇帝、大臣等請到寺裡,敬獻茶水。宋高宗突然見到壁上有一首題詩,他帶著好奇心,手持茶杯,走去觀賞,只見那首絕句寫道:

牡蠣灘頭一艇橫,夕陽高處待潮生。

與君不負登臨約,同向金鰲背上行。

宋高宗感到詩句似乎隱隱含有譏諷自己的意思,就厲聲問住持僧:「此詩是何人所寫?」住持僧聽皇帝說話的聲調,就明白他很不喜歡這首詩,連忙回答說:「此是過往遊客所題,距今已是一年有餘,小僧輩亦不知他底姓名。」宋高宗仔細觀察,果然是墨跡陳舊,就把杯裡的茶水往題詩處一潑。宋高宗不再多說,面帶怒色,馬上離開寺院。僧人和臣僚明知皇帝不高興,卻都不便說什麼。有興而來,卻是掃興而去。

張俊率領御前右軍很快就趕到章安鎮,向宋高宗獻上兩個耳戴金環的女真人首級報功,宋高宗下令,將張俊部屬的立功人每人升遷七官。這件事引起文臣們的普遍反感,御史中丞趙鼎請求單獨面對,他說:「明州之戰只是小勝,賞功過厚,張俊擅自引兵退遁行在,亦是功不掩過。若是不行懲戒,切恐武將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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