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八、血洗洪州和潭州城

完顏彀英率領金軍追擊到太和縣,隆祐太后一行已經四散逃奔,金軍擄掠到的驅口和財物相當少。自從渡江以來,金軍在平原地區可以縱橫馳騁,卻在一些山區屢遭伏擊。完顏彀英不敢繼續深入山區窮追,就收兵返回洪州城。完顏拔離速等人商議,認為既然宋高宗並沒有向西逃竄,決定對江南西路和荊湖南、北路的重要地區實施破壞以後,退回北方。

十二月二十一日,完顏拔離速和完顏彀英統率大軍撤離洪州,取道臨江軍(治今江西清江)和袁州,進犯荊湖南路。耶律馬五卻在當天指揮後軍五千人,在洪州進行殘酷的屠城。建炎三年的歲末,成了南昌城市史上很可怖的一頁,雖然城裡的財物已經掠奪殆盡,坊郭戶人口也逃散了大半,金軍仍然不放過任何一個在城的男女老少,他們以謀克或蒲輦為單位,挨家挨戶地搜剔殺戮。特殊的例外是僧寺和道觀,儘管金軍明知有一些居民逃進了寺觀,卻並不突入寺觀搜索。二十二日,耶律馬五也率領軍隊撤離洪州,而留下了一座近乎死寂的城市。除躲避在寺觀的人群外,只有很少數隱藏在城市某些角落的人倖免於難。

建炎四年正月,金軍從袁州進犯荊湖南路首府潭州(治今湖南長沙)地界。潭州知州、兼荊湖南路安撫使、直龍圖閣向子諲得到探報後,就召集僚屬們緊急商量對策。一名吏胥進入稟報,說:「今有鳳州團練副使張官人求見。」向子諲與李綱的關係頗好,曾受到黃潛善和汪伯彥的排斥,他自從到本地擔任知州以後,就與張所有所交往,他說:「正方必有奇謀,我當親自迎接。」

張所從號稱炎荒之地的嶺南遷到潭州,還是去年的事。他帶著妻子徐纓絡和十二歲的兒子張宗本,另加一僕一婢,居住在潭州城北里廂。宋時城市的廂作為城區,類似於現代城市的區。就生活而論,張所家並不缺乏衣食,向子諲還不時關照,但張所的精神一直陷入深沉的苦悶之中。特別是最近一段時日,就更關切戰爭的最新發展。張所今年不過四十三歲,當年在開封圍城中還是滿頭青絲,如今卻是鬚髮白了大半。

向子諲把張所迎到屋裡,吏胥進茶,向子諲開門見山地說:「如今虜人兵鋒甚銳,我正須就教於正方。」張所卻反問說:「不知向直閣與眾官人有甚計議?」於是眾官員繼續進行討論,宗室、成忠郎趙聿之是秦王趙廷美的五世孫,論輩份還比宋高宗長一輩。他說:「潭州城西,湘水便是屏障,易守難攻,虜人自東來,城守須以南、東、北五門為重。城中有東南第八將兵馬八指揮,軍額亦不過三千六百人,如今尚未及二千人,難以把截。勢須勾抽各縣鄉兵,與城中坊郭戶男丁,同共防拓。」東南第八將還是宋神宗時編組的駐軍軍號,正將、武經郎劉玠說:「我願統兵把截東二門。」所謂東二門是指小吳門和瀏陽門。

通判孟彥卿說:「目即聞得虜人大兵殺來,人心惶惶,坊郭戶往往逃奔出城。」向子諲說:「此須揭榜,禁止官吏士民,並不得出城。唯有死守城池,方得免兵禍。」他對另一通判趙民彥說:「便請趙通判寫一榜帖,命書吏謄錄,在城中四處張貼,曉諭官吏士民。」

等眾官員發言完畢,向子諲又對張所發問:「正方有甚計議?」張所說:「州城雖是西臨湘水,亦須相機設防,以免疏失。聞得京東有盜賊劉忠近日流竄荊湖,盤踞白面山,白面山在岳州平江縣、本州瀏陽縣與江西洪州分寧縣之間,山險重複,營柵相望,有三萬餘人。若得傚法當年開封底宗留守,招安劉忠,此亦是禦敵底一計。」

向子諲說:「此議甚是,我當修書一封,命信實人前去招安。」張所說:「聞得劉忠凶悖,若是貿然將劉忠底部伍引至城中,切恐有意外之變,亦須預為關防。我願去白面山,以便相機行事。上策莫過於統劉忠之兵,攔截虜人於來路,以保州城之安。」向子諲面有難色,說:「正方歷盡磨難,豈可親自蹈危履險,前去龍潭虎穴。」張所說:「士大夫處亂世,唯當為江山盡節,豈有他說。」

當天晚上,向子諲特別把徐纓絡和張宗本也請到州衙,親自為張所餞行。當酒酣耳熱之際,張所想起了五年前從開封圍城中縋城而出,準備去河北組織救兵的往事,不由感慨萬端,就起立舞劍,悲歌當年的一曲《南鄉子》:

殺氣亙皇州,鐵馬嘶風撼角樓。

天下阽危如累卵,堪羞!

政府諸公無遠謀。

何處覓吳鉤?洗淨煙塵解國憂。

相顧滴滴離別淚,休流!

須斷頭時便斷頭!

向子諲聽著這闋悲歌,總覺得有點不祥,他離席起身,給張所敬一盞酒,說:「正方只為國事之重,不惜輕擲千金之軀,唯願正方成功!我自當用心看覷你底妻子。」張所與妻兒、眾官員訣別之後,帶著兩名吏胥,連夜啟程。向子諲等人和徐纓絡、張宗本一直把張所送到城外,彼此依依惜別。

張所趕往白面山寨,幾經曲折,終於會到了劉忠和他的副首領文廣,這群盜匪的特徵是個個頭戴白氈笠,又在額上刺花,所以人稱「白氈笠」或「花面獸」。兩人在見面之初,對張所相當客氣,文廣特別說:「張招撫名滿天下,今日幸得一見。」張所經過仔細觀察,知道這兩人都是來自社會下層的不識字的粗人,就說:「虜人荼毒黃河、大江南北,你們必是在北方不得存身,只得離鄉背井,來到荊湖。」文廣說:「自家底老小便是被虜人所害。自家們委是不得在京東存身。」

張所感到是一個機會,他決定暫時先不談招安的事,說:「你們可知得虜人進犯,此亦是報仇底機便。我此來,只為與你們共商殺敵大計。」劉忠說:「我已聞得虜人進犯潭州界,然而此處是岳州界。寨中除老小外,能戰底男丁不過萬餘人。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,切恐難以與虜人大軍相抗,不如且把截山寨。」

文廣說:「寨中戰士又有多少血屬被虜人驅擄斬馘,深仇大恨,豈可不報?自家們須帶兵出寨,與虜人交陣。」劉忠說:「自家們敵不得虜人,何須前去。」張所說:「我本是一個罪廢底人,然而念天下萬姓有血淚之痛,江山有累卵之危,不敢在亂世偷安。我曾在河北任官,尚是粗知虜人情實,稍諳兵法,願與你們下山,同共廝殺。」

文廣說:「若得張招撫同去,煞好!」劉忠說:「去不得!」文廣憤怒地站立起來,說:「你不願去,可在此守寨,我當統兵下山!」劉忠拗不過文廣,就說:「你可統六千人馬前去。」張所也站起身來,說:「既是如此,我當隨文首領前去。」

不料劉忠起立,攔阻張所說:「張招撫跋涉辛勞,且留寨中稍憩,我另有緊切底事,須與張招撫計議。」文廣也說:「張招撫初到敝寨,不須煩勞。」張所通過剛才的談話,開始對文廣有幾分好感,而對劉忠卻有幾分惡感,當然願意與文廣一同下山,但面對兩人共同挽留,也只能勉強留下。

文廣走後,兩人重新坐下,張所問道:「劉首領有甚計議?」劉忠說:「山寨之中,俱是粗人,我思忖多時,須得一個秀才充當謀主,今日張招撫到此,豈非是天意!」張所說:「教我做謀主不難,然而你們須聽我計議。」他說著,就取出向子諲的招安書信,對劉忠念了一遍,又苦口婆心地作了解釋。

劉忠卻表示拒絕,說:「我底意思,便是乘亂世快活,豈願伏朝廷指揮。張招撫既是罪廢,便是朝廷無道失德,張招撫又何須聽命於朝廷,不如在自家們底山寨中快活。」張所到此也只能拒絕對方,說:「我是一介儒生,粗識義理,世受宋恩,雖是含冤負屈,亦不忍背叛朝廷。劉首領亦是鬚眉男子,須知為國盡忠,是人生底第一大節。」

劉忠站立起來,開始吼叫:「張招撫既是不願當我謀主,便須吃劍!」張所也站起身來,說:「劉首領,我願冒險來大寨,便是不惜性命!大丈夫處於亂世,尤須遵大義,守大節,我願劉首領亦做一個大丈夫。」劉忠說:「我只圖快活,不須做大丈夫!」他當即吩咐匪徒,把張所和兩名吏胥關押在一小間空屋,並且斷絕飲食。

張所經過一夜思考,第二天在屋裡大喊,說:「我願見劉首領!」此時劉忠也正帶著一群匪徒前來,開門以後,劉忠首先說:「張招撫,你可願伏我?」張所說:「我不能伏你,然而我底兩個隨從無辜,你須先將他們釋放,然後緩緩計議。」劉忠想了一下,說:「依得!」兩名吏胥向張所作揖告別,張所只是說了一句話:「你們須稟白向直閣,我當為朝廷盡節!」

劉忠把張所押往廳堂,張所只見桌上已經擺了酒宴,他雖然飢腸轆轆,卻不肯就坐。劉忠說:「張招撫,世人無不好生惡死,難道你便是別有肝腸?你若是依我,便請坐下,滿飲三盞。」張所感嘆說:「好生惡死,固是人之常情。你亦當聞知,如靖康開封圍城之中,有梅尚書、李侍郎、吳統制等,便是慷慨就義底人。」他想到了死難的梅執禮、李若水、吳革等人,不由落下了幾滴淚。

劉忠雖然沒有文化,卻也有他的心計。他已經發現文廣對張所頗有敬意,認為如果文廣回寨,自己肯定殺不了張所,而將不肯投降的張所留在寨中,或者放走,肯定是日後的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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