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七、流離江西

隆祐太后一行的船隊上溯大江,穿行鄱陽湖,又上溯贛水,在建炎三年九月初抵達江南西路首府洪州。船隊在途中遇到了大風浪,有十二艘船被風浪吞沒,落水而溺死者包括嘉國夫人朱氏、潤國夫人張氏等一百十四名宮女。宋高宗自從揚州逃難,宮女大半散失後,放一百八十名宮女回民間,這次又在所剩的四百八十四名宮女中,分出三百八十三人,隨隆祐太后前去,躲避兵禍,不料還未到洪州,竟有那麼多的人葬身魚腹。潘賢妃也落水,幸好得到營救,上船後就得了重感冒。她受到失寵和喪子的雙重打擊,心境本已十分抑鬱,真可說是雪上加霜,到達洪州以後,依然臥病不起。

隆祐太后和柔福帝姬之間,自然是親密無間,無話不談。但隆祐太后經歷了太多的宮廷生活磨難,磨難教會了她老於世故。她沿途再三對柔福帝姬強調說:「潘娘子如今落難,然而她終非忠厚底人。二十姐不可不同情,亦不可不持戒心。逢她且說三分話,未可全拋一片心,切記!切記!」她教柔福帝姬對潘賢妃持戒心,其實無非是對自己的侄皇帝持戒心。儘管在苗劉之變中,兩人說得上是盡力營救,但隆祐太后還是深知侄子的為人,不敢不持戒心。

隆祐太后和柔福帝姬在船上商議得最多的一件事,就是如何會見邵成章。隆祐太后對柔福帝姬講了邵成章很多好話,說:「老婆在成百上千內侍之中,唯是見得邵九一個正人君子,聞得他住在洪州鐵柱觀。」柔福帝姬說:「伯娘何不乘此機便,召他入來,朝夕相處。」

隆祐太后說:「使不得,邵九是九哥不喜底人,老婆召他入來,正宜潘娘子日後播弄是非。」柔福帝姬想了一下,就說:「到洪州後,可叫潘娘子等住州衙,自家們便去住鐵柱觀。」隆祐太后說:「此亦是一說。」

當時朱勝非因遭彈劾,已經離開洪州,改任宮觀官。隆祐太后未到洪州之前,就在船上召見隨行的兩名執政滕康和劉玨,說:「老婆自被廢之後,便信奉道真,晨昏誦讀《道德經》與《莊子》。如今國家有難,民不聊生,老婆到得洪州,不如與帝姬暫住鐵柱觀,亦得以朝夕侍奉元始天尊諸神,祈求國泰民安。」兩名執政當然不可能有任何異議,說:「微臣謹遵娘娘懿旨,然而六宮潘娘子等,又不知於何處安泊?」隆祐太后說:「道觀是清淨所在,潘娘子、國夫人等自可依原議,住州衙安歇。潘娘子尤須服藥調養。」

隆祐太后和柔福帝姬住進鐵柱觀的當天,就乘便召見了邵成章。邵成章跪在地上,用感泣的聲調說:「小底不期今日得見娘娘與帝姬!」柔福帝姬當即上前,把邵成章扶起。邵成章叉手而立。

隆祐太后仔細端詳著睽離三年的邵成章,發現他竟增添了許多白髮,用感傷的語調說:「邵九白髮如許,須是憂國所致。」邵成章滴著眼淚說:「小底委是思念淵聖官家!官家北狩,已是三年。北地寒苦,亦不知二宮怎生度日,然而必是朝夕盼望南歸中原,度日如年。」

他的話又激發起柔福帝姬的哀痛,但柔福帝姬只是流淚,並不說話。隆祐太后說:「九哥自渡江之後,罷黜黃潛善與汪伯彥,革故鼎新,已初見中興氣象。料得二帝終得回朝。」邵成章說:「小底當初只為劾奏黃潛善與汪伯彥而得罪。求娘娘恕小底直言。」

隆祐太后說:「邵九直說無妨。」邵成章說:「欲得安邦定國,復仇雪恥,尚須請李丞相回朝掌政。」隆祐太后只能回報以苦笑,她的內心又何嘗不主張請李綱復相,她說:「老婆女流,不得擔當國事。如今九哥授任呂相公,呂相公亦是忠義底人。」

邵成章也無話可說,隆祐太后又換一個話題說:「老婆今賜你白銀五百兩。」這也是她表達自己一點心意的唯一辦法。邵成章說:「小底感荷娘娘大恩,然而小底唯是孑然一身,在鐵柱觀尚是不乏衣食。娘娘緩急或有支使,小底不敢祗受。小底告退!」他說著,跪在地上連著叩頭,然後離去。隆祐太后感嘆不已,柔福帝姬卻說:「伯娘恩意已盡,須是成君子之美!」

隆祐太后在洪州只住了兩個月,到十一月上旬,滕康和劉玨慌忙前來鐵柱觀,滕康說:「奏稟太后,大事了不得,虜人已自黃州渡江,殺奔而來。劉光世駐軍江州,不敢迎戰,唯是聞風而逃。臣等計議,莫如奉太后退保虔州。」劉玨補充說:「臣等以為,水行緩,陸行速。臣等當奉太后、帝姬、潘賢妃、國夫人等陸行,其餘人水行。如今已備辦肩輿在外祗候。」

隆祐太后說:「卿等且在外等候,待老婆稍稍收拾細軟。」柔福帝姬說:「奴家不坐轎,相公們可為奴備辦馬一匹。」

兩名執政退出後,隆祐太后緊急召見邵成章,說:「虜人渡江,邵九可隨老婆前往虔州。」不料邵成章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:「小底唯願在此守城,掩護太后南行!」他說完,就跪在地上叩頭,說:「唯願上蒼有眼,護佑太后、帝姬一路平安!」當即起身退走。

隆祐太后一邊流淚,一邊由宮女攙扶,出走鐵柱觀。柔福帝姬已換了一套緊身衣裝,腰佩寶劍。她上前遞給隆祐太后一把短刀,用嚴峻的口吻說:「伯娘,萬事不可逆料。阿爹、大哥已是受辱太甚,自家們自須寧死不受辱。此刀供伯娘緩急時不受辱之用!」隆祐太后流淚說:「老婆當依二十姐之說,誓不受辱!」她接過短刀,藏在身邊。他們來到觀外,潘賢妃和五名國夫人都已坐轎等候,柔福帝姬又上前,各給這六個女子一把短刀,說了同樣的話。這六人雖然不得不接受短刀,卻都哭哭啼啼,顯出六神無主的模樣。從衛的軍兵抬起隆祐太后等人轎子,飛步出奔洪州城。

十一月中旬,完顏拔離速、完顏彀英和耶律馬五統率的金軍直馳洪州城下。這支金軍自從渡江以後,根本未遇宋軍的任何抵抗,唯有遭受好幾支村民武裝的襲擊,間或損兵折將。此時洪州知州早已逃跑,士大夫們推舉本地人寓居官員李積中權知州事,而李積中又出城投拜。金軍遂得以兵不血刃,進入洪州城。

不料忽然有一百宋軍從兩個小巷突出,攻擊金軍。雖然事出倉猝,完顏拔離速等畢竟是宿將,當即指揮金軍迎戰。這支宋軍雖然寡不敵眾,卻拚死作戰,也使金軍支付相當傷亡,最後有一名宋軍被俘,被押到州衙。

完顏拔離速等三人坐在堂上審問,只見此人年紀不小,卻頷下無鬚,聲音也與男子有別,耶律馬五問站立在堂前的李積中說:「你可識得是甚人?」李積中上前,脫去俘虜頭上的兜鍪,原來是邵成章。正是他秘密組織了一支宋軍,向金人發動自殺性的攻擊。李積中向金將報告:「此人叫邵成章,原是康王宮中內侍,被康王貶黜到此,住鐵柱觀。」

完顏拔離速還是想起了這個三年前隨宋欽宗到青城金營的宦官,問道:「你何以不住江南宮中,貶黜到此?」邵成章並不回答,倒是李積中代他作了回答。完顏拔離速聽後,反而動了惻隱之心,說:「康王無道,旦夕便成大金底驅口。我念你是忠正底人,雖是抵拒大金軍馬,不忍便將你窪勃辣駭,你可投拜於我。日後隨我北歸,去郎主御寨長享富貴。」

邵成章說:「我與眾長行設誓殺虜人,如今眾長行為國捐軀,我豈得獨生,唯是求速死!」耶律馬五翻譯以後,就命令金兵準備木棒,只等完顏拔離速下令。不料完顏拔離速說:「當年穀神監軍在汴京殺了李侍郎,猶自後悔,今日不得殺此忠臣。」他吩咐李積中說:「可將他押回鐵柱觀,教道人們好生看覷,不得再與大金為敵作過。」

邵成章意外地被押回鐵柱觀,道士們聽了李積中的吩咐後,對邵成章說:「邵大官,虜人雖是禮佛敬道,你若再與虜人為敵,須是連累自家們底性命。」邵成章的眼睛裡迸發出仇恨和悲憤的目光,卻一言不發。道士們感到害怕,大家商議後,決定把邵成章關在一間屋裡,以免他出外惹禍。

邵成章慟哭一場,向被俘的宋欽宗遙拜叩頭,然後解下腰帶,懸樑自盡。兩名道士進入屋裡,又把邵成章從懸樑上救下。邵成章悠悠甦醒,哭著說:「我自盡,須是不連累眾法師!」鐵柱觀的觀主聞訊趕來,勸解說:「邵大官忠義,天下聞名。常言道,天道好還,虜人作惡,終須惡貫滿盈。邵大官何不隨自家們齋醮祭煉,為萬姓禳災,求二帝南歸。」經眾道士的反覆勸說,邵成章終於放棄了自殺的念頭。

金軍在洪州停留了一個多月,分兵四齣劫掠,一些宋朝的州縣官紛紛投降,其中包括袁州(治今江西宜春)知州王仲嶷和撫州(治今江西撫州市)知州王仲山兄弟。王仲山就是秦檜的岳父。完顏拔離速等人得知隆祐太后的去向,就決定由完顏彀英帶領一支勁騎,向吉州方向追奔。

十一月二十三日,完顏彀英所率的金騎沿贛水追到太和縣,正值黎明時分,竟追上了隆祐太后一行。當時護衛的軍隊約有一萬人,由於連續逃奔,相當疲勞,但滕康和劉玨聽說敵人的追騎愈來愈近,仍然催促軍隊快速行進。年老的隆祐太后儘管是由夫力抬轎,也依然精力不濟,正倚在轎中打盹,忽然聽到「虜人殺來」的呼喊聲,把她驚醒。一萬軍隊根本沒有組織任何抵抗,竟立即亂成一團,紛紛四散逃命,很多人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