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四、建康城的陷落

杜充發遣重兵去馬家渡後,再也無法安臥,只是徹夜在房中踱步。他的親吏們不難發現,昨天還是驕恣而不可一世的杜相公,今天卻是哭喪著臉,眼球裡佈滿了紅絲。他平日胃口極好,有一個貪饕的大腹,而二十日竟整天不吃飯。直到夜間,才叫吏胥們端來薄粥。他剛吃了幾口,就傳來了陳淬戰敗的急報。杜充當即撂下飯碗,氣急敗壞地說:「速備舟船,自下水門出城!」杜充帶著親兵和吏胥匆匆來到秦淮河邊上船。

金軍未渡江之前,建康府城裡的坊郭戶市民已經逃走了一半。杜充得知金軍渡江的消息後,卻下令關閉城門,於是城裡更是風聲鶴唳,謠言紛起。驚慌的市民們來到各個城門口,請求開門,而各個城門卻都有軍兵嚴密把守,嚴禁出入。城東的上水門前聚集的船隻不多,而下水門是秦淮河的入江口,門前擠滿了逃難的船隻。水門剛打開,市民的舟船就互相擁擠著出水門。杜充豪華的官船反而被民船攔截在離下水門頗遠的河面。

杜充心急火旺,吩咐吏胥們傳話,大喊道:「杜相公欲出城迎敵虜人,爾們速與讓路!」民船上的百姓也紛紛大喊:「自家們亦是欲出城迎敵。杜相公尊貴,不可輕上行陣,自當在小民之後出城。」杜充在官船裡聽後,氣得說不出話。他又聽到百姓們大喊道:「杜相公平日暴戾,枉斬了多少無辜。如今緊急,又欲棄城逃遁!」更有人大嚷:「杜充,你身居高官,便當與府城共存亡。你若在陣前身亡,尚是贖了枉斬無辜底罪過,為朝廷盡節!」杜充聽著百姓們你一言,我一語的奚落,麵皮紫漲,張口結舌,最後他只得下令說:「且挪回宣撫使司!」

杜充回到衙裡,已是天光微熹。他兩個夜晚未能入睡,只覺得頭疼腦脹,兩眼昏花,有吏胥報告說:「啟稟杜相公,韓節使底大軍已焚了鎮江府城,退往江陰軍。陳都統力戰陣亡,岳統制已是整軍退回鍾山軍營。」韓世忠不服節制,不來支援建康府,這還是在杜充意料之中的事,而岳飛整軍而還,又給杜充帶來了希望。他吩咐說:「可與諸軍各人犒賞銀十兩,絹十匹,另與岳飛下札子,命他提舉一行事務,叫他統兵入城,我當與他同去真州,徐謀興復大計。」原來在此前,杜充已得到隔江真州知州的報告,說是金軍已全部撤離真州地界。

岳飛和將士們已是連續兩個日夜的奔波和鏖戰,但退到鍾山以後,岳飛還是無法休息,他必須招收來自其他各軍的敗兵敗將,重新整編隊伍。岳飛剛匆匆地吃過早飯,杜充的一名親吏就帶著大量的銀和絹前來,並且還有一個宣撫使司的札子。岳飛將札子給眾將傳看,然後對吏胥說:「杜充剛愎苛酷,濫殺無辜,致使將士離心離德,畏敵怯戰,擅棄京師,誤國敗事。我不能為馬統制等報仇,誅除杜充,以謝天下,已是問心有愧,豈能再屈居於罪臣之下。然而目即杜充尚是右相兼宣撫使,眾將若是願追隨杜充,我亦不敢強留。」

他說完,就望著傅慶、劉經和扈成三人,因為王貴等將肯定是和自己同心同德的。傅慶馬上從交椅上一躍而起,大聲說:「我願追隨岳統制,不願追隨杜充那廝奸佞!」劉經和扈成也作同樣表態。岳飛下令給全體將士平均分發犒賞銀絹,包括其他各支敗兵。儘管岳飛允許將士投歸杜充,而那名吏胥最後竟未能帶走一兵一卒。

經過二十一日的休息和整編,岳飛終於集合和編組了近一萬人的隊伍。他在當夜召集眾將會商,議論今後的去向,王貴提出其實是在早先商定的方案,說:「馬家渡戰敗後,建康城勢不可守。若是自家們入城內死守,又不免受制於杜充。不如且移屯茅山,憑藉山勢,與敵周旋。」劉經首先表示贊同,說:「此議甚好!」岳飛見眾將沒有異議,就說:「既是眾人定議,自家們明日便前往茅山。」二十二日黎明,這支軍隊撤離鍾山,向茅山轉移。麻煩的問題是在軍隊之外,又挾帶著幾千家眷,還必須專門派兵護衛。

杜充接到吏胥來自鍾山的回報,才如夢初醒,原來曾經是自鳴得意的「威重於恩」的馭將之術,最後竟結出一個眾叛親離的肥碩苦果。他雖然還擁有右相兼宣撫使的重名,現在除了身邊的三千親兵之外,再也指揮不了一兵一卒。幾天以來,他已經反覆考慮過今後的去向。如果是東逃西竄,無非是投奔受過他侮辱的韓世忠和劉光世,自己作為一個敗軍之相,肯定是被他們所羞辱。如果逃往行朝,其結果也無非是遭彈劾而罷相,所蒙受的罵名,也決不會少於黃潛善和汪伯彥。因此,渡江去真州,躲避金軍,就成了他唯一可能的選擇,儘管這種選擇也充滿苦澀。

他派吏胥召來了建康知府陳邦光,陳邦光也一變原先摧眉折腰的姿態,對架子極大的杜相公行起近乎平交的禮節,他只是微微彎腰一揖,說:「下官拜見杜相公。」僅僅是一個小動作,已使杜充的內心充滿了辛酸,他只能作揖還禮,說:「陳制置,只因王躞臨陣脫逃,王師於馬家渡敗績,你以為當如何守禦建康府?」陳邦光還兼任沿江都制置使,杜充特別稱他「制置」,已經流露出命他守城的意向。

陳邦光完全聽出了杜充的弦外之音,就連忙辭避說:「杜相公文韜武略,威聲遠播,今以右相兼宣撫使之尊,受朝廷重託,自當有折衝禦侮底奇謀妙策,使建康城有金湯之固。下官庸淺,唯有稟命於杜相公。」杜充也明白對方的用意,他不願再與陳邦光兜圈子,就直截了當地說:「我明日便欲起離建康,渡江去真州,號召江北諸軍,截虜人歸路。我授命你固守府城,以待援師。」

陳邦光說:「我並無兵馬,如何守得?」杜充說:「你可調集各縣鄉兵,徵發在城坊郭戶男丁,上城防拓。」

陳邦光說:「倉猝之際,鄉兵如何召集,便是召集,徵發在城男丁,亦是難以守禦。杜相公平時以國之干城自許,危難之際,豈得隻身潛逃,而將守城之責諉於下官。」陳邦光的話已經相當刺耳,杜充再也無法忍受,他咆哮說:「我命你守城,你豈敢不聽號令?」

陳邦光此時也不示弱,說:「杜相公,你平時若是不威福自恣,何至有今日?依下官之見,你若得死守府城,尚不負主上委寄之重。」兩人大吵一場,面紅耳赤而散。

杜充再也不過問建康府城的防守,他在二十三日帶著三千親兵,逕自乘船出下水門,逃往對江的真州。

金軍騎兵十分講究用兵的快速,但完顏兀朮雖然在馬家渡取勝,卻損兵折將,蒙受重創,不得不休整五天。他命令烏古論少主接替戰死的完顏迪虎,出任萬夫長,作為前鋒,於二十六日向建康府城進軍。

烏古論少主所部離城十里,卻遭遇到一支部隊的阻擊。這是宋朝宗室、上元縣丞趙壘之統率著當地的一千鄉兵,自東而西,前來江寧縣的地界迎敵。這一千人只是裝備著紙甲、竹槍、竹弓之類,但作戰的頑強卻完全出乎金人意料。一個時辰的激戰,最後還是完顏兀朮親統大軍趕來,才將這支鄉兵殲滅,而金軍也傷亡甚眾。完顏兀朮的心頭不免籠罩深重的憂慮,對自己能否攻下建康城感到毫無把握,他下令說:「且去建康城南門下寨,以觀南虜動靜,不得輕易攻城。」

金軍到達建康府城,在南門外紮寨,完顏兀朮臨時選擇了鐵作寺作為司令部。紮寨尚未完畢,有大撻不野押上了兩名建康府的吏胥。他們送來陳邦光的降狀,約定明天大開城門,親自出門投拜。完顏兀朮喜出望外,他由通事翻譯,向兩名吏胥盤問情況,特別打聽了宋高宗和杜充的下落,兩名吏胥據實回話。完顏兀朮最後發付兩人回城,下並且賞賜銀子十兩。

二十七日,建康府各個城門同時打開,完顏兀朮只率軍隊二千人入城,他隨身帶著漢兒萬夫長韓常和兩名千夫長,一個是渤海人張真奴,另一個是奚人蕭斡里也。陳邦光率領官員在南門外迎接。完顏兀朮進入府衙後,居中坐定,韓常等三人分坐兩旁,而陳邦光和全體降官則叉手在兩邊侍立。完顏兀朮開始說話,由張真奴擔任通事,他說:「陳知府,你們既已投拜大金,須知大金禮俗,可先與我剃頭辮髮。」眾降官雖然面有難色,可是事已至此,又有誰敢違抗。陳邦光第一個帶頭,被一名金兵剃去頂髮,又將其餘的頭髮紮成兩條辮子。

完顏兀朮又說:「聞得城中有通判楊邦乂不願投拜大金,可將他押來。」不一會兒,楊邦乂被押到大堂。完顏兀朮只見楊邦乂的胸襟上寫了十個大字的血書:「寧作趙氏鬼,不為他邦臣。」站立堂中,傲然不屈。他向張真奴問明了血書的內容後,就說:「楊通判煞是好漢。陳知府,你須與我曉諭,若能說得他投拜,便是你底大功。」

陳邦光只得上前說:「楊通判,常言道,識事務者為俊傑。大金軍馬所向無敵,康王猶如釜魚假息,必是朝夕被俘——」不等陳邦光說完,楊邦乂指著他大罵說:「天子以你捍守建康城,你不能抗敵,又有何面目見我?」罵得陳邦光滿面羞慚,無言對答。

蕭斡里也與完顏兀朮說了幾句,就拿著紙筆到楊邦乂面前,說:「死活二字,由你自寫。」楊邦乂當即大字寫了個「死」字,擲筆於地,又對完顏兀朮大罵說:「金國妄自尊大,興兵塗炭中原,天道恢恢,豈能容得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