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一、魂繫黃河

洪皓出使金朝,被金人扣押在河東路太原府城。但洪皓還是想方設法,刺探敵情,打聽徽、欽二帝的下落。閏八月下旬,金朝左副元帥完顏粘罕、元帥右監軍完顏穀神、元帥右都監耶律余睹從西京大同府南下,到達太原後,破例地召見了洪皓。

洪皓被金人帶到大堂,只見有三人都是頭戴進賢冠,身穿木綿布左衽緊身紫袍,另兩人則頭戴帕頭,身穿木綿布左衽緊身紅袍,他們就是太原府尹、河東北路兵馬都總管完顏銀朮可和大同府尹、山西路兵馬都部署高慶裔。自從去年八月,完顏銀朮可在汜水關之戰被岳飛和王經重創,傷勢雖然痊癒,卻不再擔任戰場統兵官。

洪皓明白,女真人喜歡宋朝的冠、帽、帕頭之類,但穿戴卻不像宋朝官員那樣,有十分規範的制度。木綿布就是今天的棉布,產地只限於廣南和福建,被人們視為稀珍,女真人更是酷愛搶來的木綿布。他上前長揖,說:「大宋通問使洪皓拜見大金國元帥與孛堇。」

完顏粘罕現在已經能稍稍聽懂一些漢語,不須完全由高慶裔翻譯。他發怒說:「你既是來此,豈可不學大金禮儀,行跪禮。」洪皓不卑不亢地回答:「大金兵馬雄盛,佔得兩河之地,然而大宋皇帝猶自保守南方,稱孤道寡。南北風俗有異,我是宋使,尤不可忘卻本朝底禮俗。懇祈國相鑒諒。」

耶律余睹作為降金的遼朝皇族,平時在女真人面前不免自慚形穢,少言寡語,今天卻有了說話的興致,他問道:「江南底康王在國書中既是自行貶去皇帝尊號,甘心向大金稱臣,你如今猶自稱他為帝,又怎生教自家們信得國書?」洪皓說:「皇帝甘願自貶尊號,是主上兼愛南北百姓,不忍兵革塗炭底大仁;自家猶自稱皇帝尊號,是臣子底大義。」

完顏穀神說:「我若是出兵,江南便立時為齏粉。此時你又如何做江南底臣子?」洪皓說:「南方有大江天塹,河湖密佈,地氣卑濕,皇帝雖是命我出使求和,卻又整軍經武。切恐未必有利於大金軍馬。」

完顏穀神吼道:「大金東鄰大海,自家底氣力,亦可教大海乾涸,唯是不能使天地相接!」洪皓聽到這種不倫不類的比喻,就介面說:「自古以來,兵便是火,玩火者須自焚。如今大金已是用兵近二十年,佔得偌大土地,愚意以為,不宜貪多務得。」

完顏粘罕拔出佩劍,大喊說:「你既是作和事官,卻恁地口硬,難道我便不能殺你?」洪皓用平和的語氣說:「啟稟國相,我如是畏死,便不來出使,既是出使,便當自甘刀斧。然而自古兩國相爭,不斬來使。大金不如將自家投於水中,言道是使者墜落深淵而死。」

金朝的官員用女真話議論,擔任翻譯的高慶裔說:「國相與元帥底意思,是叫你效學宇文虛中,投拜大金。」洪皓到此方才知道去年出使的宇文虛中的情況,他感嘆說:「我與宇文虛中皆是南人,他既已投拜,自家世代為宋民,深受國恩,尤須謹守臣節!」

完顏穀神用女真話對完顏粘罕說:「此人是進士,煞是人才,殺了可惜。不如暫留他教兒子讀書,自家們日後出兵擒了康王,他豈有不降之理?」高慶裔又向洪皓傳話說:「元帥叫你去大同府,教他底八個兒子識字讀書。」

洪皓想了一下,說:「我是通問使,此回出使,只為求和,請安兩宮,既是不得如願,便有辱使命。教元帥底兒子識字,知中原禮義,亦是好事。然而我不能受大金官封,亦不能剃頭辮髮,更改漢服。」高慶裔翻譯以後,完顏穀神說:「依得!依得!」於是洪皓就被金人押往大同府。

金朝號稱西朝廷的完顏粘罕等人發遣了洪皓以後,就動身前去平定軍,和東朝廷的右副元帥完顏訛里朵、元帥左監軍完顏撻懶等人會商。元帥左都監完顏闍母已經在當年初病死。他們會商的地點還是在四年前的官署裡。九月晚秋,金風蕭瑟,而耐寒的女真人都身穿單衣,他們的心境很好,圍坐在一個長方桌邊,一面飲酒,吃著全是肥豬肉的「肉盤子」、蜜漬油炸的「茶食」,一面談話。

完顏粘罕還是以尊長的身份自居,他首先說:「我當與穀神取康王底東、西兩京,另命婁室統大兵攻陝西,此回須是你們下京東與淮南。」完顏訛里朵說:「我已與撻懶定議,我駐兵京東,奪取殘零州縣,他統兵取淮南。」不料完顏兀朮發問說:「你們何以不出兵江南?」

前面已經交待,宋高宗逃難後,完顏穀神曾統兵趕到揚州,他親眼目睹大江的波瀾壯闊。回師以後,就與完顏粘罕多次私下交談,他說:「大江浩浩蕩蕩,非混同江與黃河可比,聞得南人善於操舟,切恐不得輕易渡江。不如先取江北土地,出兵江南,須待日後另議。」

完顏粘罕同意完顏穀神的意見,所以今天並不提出出兵江南的問題。現在聽到完顏兀朮的提議,他正準備反駁,卻看到高慶裔向自己使了個眼色,就轉而向完顏訛里朵發問說:「訛里朵,你底東朝廷又是甚意思?」訛里朵望著自己的同母弟,說:「兀朮,你難道願統兵直取江南?」完顏兀朮站立起來,把頭上的進賢冠扔在地上,又隨手揀起,說:「南人言道:『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』江南不是虎穴,我擒取康王,便似地上取冠,唾手可得。」

完顏穀神問道:「你出兵江南,當先攻何處?」完顏兀朮說:「你聞知康王在揚州,便直下揚州。如今康王在建康府,我自當先取建康府。」

完顏穀神又問:「若是康王聞風而逃,又當作甚麼措置?」完顏兀朮說:「當年自家們滅遼時,聞得遼主在中京,便以勁騎不捨晝夜,殺奔中京,不料遼主已是逃竄。遼主先後逃奔鴛鴦泊、白水泊、余都谷,終是被類室擒獲。南人不習騎射,我只須以精騎窮追不捨,康王便是逃往天涯海角,必是被我擒獲。」

完顏穀神再問:「大江波浪洶湧,怎生濟渡?」完顏兀朮說:「大江雖闊,我直是一箭可及,一葦可航!」

完顏訛里朵親自向自己的同母弟敬一杯酒,說:「我料得兀朮膽氣豪壯,必定成功。我今分撥五萬軍馬與你。」完顏撻懶聽到完顏訛里朵把東朝廷的軍隊大部分調撥給完顏兀朮,心裡有幾分不快,但也無話可說。

完顏粘罕對完顏穀神望了一眼,他感到這次攻江南,也不能讓東朝廷獨吞戰果,完顏穀神說:「既是你們決意出兵,自家們亦當命拔離速、彀英與馬五統兵,自大江上流濟渡,如是康王西向逃竄荊湖、四川,便可攔截。」按宋時的習慣,人們把長江中游稱為上游或上流。

完顏粘罕用命令的口吻對完顏兀朮說:「橫渡大江,不是易事。你若是用兵不順,或是此回擒不得康王,亦須在江南保守一個大寨,以便日後用兵,不得全軍北歸避暑。」完顏兀朮很不高興,說:「粘罕,你不須長康王底志氣,滅自家底威風。我此回便須留在江南避暑,不擒得康王,便不來見你!」

軍事會商結束後,完顏粘罕私下問高慶裔說:「你在席間示意,是甚麼意思?」高慶裔說:「兀朮粗勇少謀,我料得他便是渡了大江,輕則損兵折將,重則喪身江南。東朝廷自願損折軍馬,國相不須攔阻。」完顏粘罕並不答話,卻報以微笑。

原來完顏粘罕愈來愈倚重高慶裔和蕭慶兩人,充當他的謀主。蕭慶是遼朝的皇后本族,侍奉完顏粘罕還是相當謹慎,不敢隨便說話和獻計。高慶裔自認為渤海人與女真人本是同族,就沒有什麼顧忌。他見到完顏粘罕對待金太宗和東朝廷的人志高氣揚,就屢次私下勸他謀叛,說:「你事事藐視御寨與東朝廷,他日必是取禍,不如取而代之。」但完顏粘罕卻並不打算謀反,認為自己軍權在握,實際上擁有原遼朝的西京路和宋朝的河東路等地盤,無論是皇帝,還是東朝廷,都對自己無可奈何。

完顏粘罕和完顏穀神回到太原府,召來了完顏拔離速、完顏彀英和耶律馬五三將,這次由完顏穀神部署任務,他說:「自家們分撥二萬人馬,命你們三人自淮西取間道南下,不得攻城略地,直到江北。若是南虜依江固守,無隙無乘,便可回師,佔取京西路。如有機便,可揮兵渡江,直取江南西路洪州。康王西向逃竄,須將他擒獲。俟來年春,當率軍馬北歸。」

完顏粘罕只是補充說:「你們須記取,兀朮雖是四太子,你們既是與他分兵兩路,便不須伏他節制。如是擒得康王,亦須似亡遼底海濱王,亡宋底昏德公、重昏侯,不可殺戮,押送北上,便是大功。」完顏拔離速等將稟命而退。

完顏粘罕的兵馬大部分撥給完顏婁室攻陝西,又分兵給完顏拔離速,所剩只有萬夫長、蓋天大王完顏賽里所部八千人,作為機動兵力。完顏粘罕說:「聞得杜充已率重兵去江南,東、西二京空虛,自家們雖是兵力不多,亦可相機攻取。」完顏穀神說:「你可坐守太原,由我統兵前去。」

完顏粘罕說:「既是恁地,便須煩勞哥哥。」完顏粘罕今年正好五十歲,而完顏穀神還年長兩歲。完顏粘罕自從進入中原以來,沉湎酒色,貪圖享樂,逐漸懶於親臨行陣。既然完顏穀神自願統兵,他更樂於在太原坐鎮。兩人論地位,當然是完顏粘罕較高,但完顏粘罕在私下有時還稱對方為「哥哥」,以示親密和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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