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○、淒淒慘慘戚戚

七月初秋的月末,東京留守司的右軍和中軍在一個晴朗天氣,終於抵達大江北岸的真州六合縣宣化鎮,宣化鎮的渡口,就是現今江蘇南京對岸的浦口。兩軍的將士,連同家屬,全是北方人,而唯一的南方人,則是都統制陳淬。北方人初次見到如此波瀾壯闊的江水,不免驚歎不已。

在沿途受到特別照顧的李娃和高芸香,也手挽著手,徒步來到江邊觀覽,兩人望著滾滾江水,都觸景生情,李娃說:「自古至今,多少騷人墨客,吟誦大江,今日身臨其境,方知大江底旖旎秀麗、浪高流闊,卻是抒寫不盡。然而今日見得大江,更是思念黃河。」高芸香感嘆說:「奴家十月懷胎,卻須在江南分娩。亦不知何年何月,方得帶領親骨血,重返相州故里?」李娃也嘆息說:「自家們從黃河退至大江,委是更無退路!」

陳淬早年應舉,從福建路北上,渡江到開封,後來卻一直在北方的軍隊裡服役。他再次見到大江,更是百感交集,連他本人也說不清楚心頭是一種什麼滋味。他一時甚至沒有心緒部署兩軍渡江,而只是呆立在江岸悵望。突然,有軍士送來一份剛到的邸報。他取來一看,不免倒抽一口冷氣,說:「難道朝廷百官,竟全是有目無珠!」在他身邊的岳飛、張憲、王貴和徐慶四將取過邸報一看,原來邸報上的第一條消息,竟是杜充在七月二十六日授任同知樞密院事,官拜執政。

這個消息對眾人都是心理上的重大打擊。張憲念著杜充的陞官制詞說:「『徇國忘家,得烈丈夫之勇;臨機料敵,有古名將之風』。不料一個庸懦怯敵底卑夫,竟成徇國底丈夫,剛愎無謀底俗子,便是料敵底名將!」

王貴對陳淬說:「朝廷寵信杜充,陳都統又怎生陳訴?」徐慶憤憤地說:「陳都統不去陳訴,軍中又有何人去陳訴?」陳淬望著大家失望和憤怒的目光,說:「我雖是武臣,終須盡大宋臣子之責。自家們尚須先措置渡江。」東京留守司的各軍,以右軍和中軍為前隊,分批乘船渡江,到達對岸的龍安津和靖安鎮,然後前往建康城東北的鍾山一帶屯駐。

杜充是在七月二十四日渡江,他剛到龍安津,聽說張浚率領一支人馬,已在當天啟程,前往陝西,就決定暫不進建康府城,先去追趕張浚。他趕到府城西南的江寧鎮,終於追上了張浚。張浚已經得知杜充前來行朝的消息,但還不能確定杜充的行程,更沒有想到,杜充特別趕來與自己會面。兩人過去僅有一面之交,但由於杜充不斷向朝廷虛報成績,使張浚對杜充頗有好感。今天杜充特別趕來會面,更使他感動。兩人作揖寒暄後,張浚就屏去王彥等隨行官員,單獨和杜充在監鎮官衙里長談。

張浚和杜充都感覺飢餓,吏胥們臨時為他們供應了點心和茶水,兩人邊吃邊談。杜充向來自視極高,但今天卻特別對張浚表示敬意,他說:「此回朝廷變難起於倉猝,張樞密與呂相公以大智大勇,力挽狂瀾於已倒,功在社稷,名垂竹帛。今日幸得再睹清光,更見張樞密少年老成。眾人莫不異口同聲,言道國朝除授執政,自寇萊公之後,便是張樞密年少。」寇萊公就是宋朝名相寇準,古代講究避名諱,對於名公表示尊敬,就不能直呼其名,寇準封萊國公,所以稱他為萊公。

張浚說:「杜宣撫鎮守東京,使京師有金湯之固。虜人雖是猖獗,亦不敢輕犯,四海皆知杜宣撫底威名。國家危難之際,委是眾望所歸,人人倚為國之柱石。朝廷以杜宣撫與下官分統方面,措置防秋,未審杜宣撫有何良謀?」兩人互相稱讚,也各自感到舒心快意。

杜充說:「自古禍難,未有甚於靖康之變,二帝北狩,自家們身為大宋臣子,委是痛心疾首。方今第一急務,便是重振兵威。自中唐五代以來,驕兵悍將輩犯上作亂,國朝列祖列宗力矯此弊,設立文臣統兵之制,委是百代不可易底良法美意。然而文臣統兵,一須是知兵,二須是馭將,整飭紀律。我自統兵以來,亦是漸知馭將之道,須是恩威兼施,如今軍律不嚴尤是第一大患,故務須威重於恩,方得有濟。」

杜充的一大嗜好就是誇誇其談,而張浚卻是聽得津津有味,他說:「杜宣撫此說,煞是深通統兵底三昧,我敢不受教!聖上雖是命洪皓等出使,唯恐虜人不肯講和,侵犯不已,不知杜宣撫有何對策?」由於杜充事實上沒有回答他的問題,張浚還是重複剛才的問話。

杜充說:「目即東京缺糧,我留郭仲荀等守城,親統重兵南下,便是為與大臣們計議防秋底大事。」他首先掩飾自己擅棄開封的問題,有意稍稍停頓一下,觀察對方的動靜,看到張浚毫無反應,就繼續說:「我料得虜人此回出兵,必是依急襲揚州底故技,自淮南徑攻江南。故王師設防,當以行在為主,而以東京為次。上策莫如依憑大江天塹,秋冬時節,可避其銳氣,待春末夏初,然後擊其惰歸。」

杜充的胡吹亂謅,無非是為自己逃遁江南編造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,用以掩飾罪責。他有一個基本估計,金軍雖強,決不可能殺過大江,自己躲避到江南,就能平安無事,可以放肆大吹大擂。張浚卻反而對他敬若神明。兩人的一席長談,杜充終究沒有白費唇舌。張浚事後在路上給朝廷上奏,說杜充「議論慷慨,深諳韜略,有宰輔之器,可以大用」。

杜充在第二天參加奏對,又與呂頤浩長談,第三天,宋高宗就發表他升任同知樞密院事。朱勝非離開行朝前對杜充的訐議,居然沒有任何功效,從皇帝、宰相到百官,都把杜充看成是國家的擎天柱和救星,居然沒有人想到要追究他擅棄東京的罪責。但杜充卻嫌自己執政的新命是功高賞薄,大材小用,於是就佯稱有病,再三上奏辭免。一時之間,杜充的裝病又成了行朝百官的議論中心。

陳淬到達建康府城後,才得知杜充裝病,寓居在城東的一套租房,拒不見客。陳淬試著前往求見,報告軍務,也果然被杜充的親隨拒之門外。陳淬滿腹憂憤,決定去找殿中侍御史趙鼎。憑他在官場的經驗,如果自己率眾將上告杜充,無疑是適足以敗事,而決無成事的可能。因為崇文抑武的朝廷只能偏聽偏信杜充,而不會相信武將。通過臺諫官彈劾杜充,成了唯一可能的選擇。按過去的交往,陳淬對趙鼎還是寄予厚望。

趙鼎是陝西解州聞喜縣(今屬山西)人,字元鎮,今年四十五歲。他和陳淬曾有一些交往,但不是深交。因為在趙鼎的眼裡,陳淬不過是個落第舉人,棄文就武,而自己是榮耀的進士登科,不足以成為平交與深交。雖然同是做官,科舉出身的是正品,而其他出身則是次品,這已成為宋代官場裡根深蒂固的傳統偏見。

趙鼎退朝回家以後,僕從報告陳淬相訪,趙鼎不免感到突兀。但趙鼎的好處是待人接物,處處顯示了雍容大度和雅量。這個崇寧五年的年少進士,寄身官場已經二十四年,雖然官位不高,而內心自視甚高,認為自己是標準的宰執大器。他馬上出迎,與陳淬以表字互稱,對來客顯示了一種有分寸的禮遇。

趙鼎與陳淬分賓主坐定,彼此寒暄過後,陳淬急於把談話進入正題,他詳細敘述了杜充的各種劣跡,他最後悲憤地說:「自宗留守統兵以來,東京留守司軍久經戰陣,與虜人鏖鬥,委是天下底勁兵,可惜卻是在杜充那廝底節制之下。自家們雖有報國之志,卻須退兵千里。將士們人人懷念故土,若是得朝廷供應糧食,自家們誓願回歸東京,與來犯之敵決一死戰。切望元鎮盡舉劾之職,以救國難。」

趙鼎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是否是在聽離奇的神話。因為自從杜充繼任東京留守,在朝廷的聲譽日隆,威望日著,陳淬指責杜充擅棄東京,更使趙鼎驚詫不已。陳淬不難發現,趙鼎在用心傾聽的同時,仍然不時流露出將信將疑的目光,開始感到幾分不快。趙鼎最後用平和的語調說:「自家蒙聖上錄用,叨居憲臺,自須振舉職事,不避權勢,覺察糾劾百官,以報聖恩。今日已是知得君銳底來意,且容我與憲臺底同僚用心查究情實。」

陳淬不免用略帶激憤的聲調說:「若是在平世,似杜充模樣底人,坐在政事堂中,尚且不容於清議。目今正值仲秋,已是虜人底舉兵時節,虜人虎視鯨吞,豈肯與我講和。國勢岌岌可危,重用杜充,必是禍國敗事,噬臍莫及。難道趙殿院便不能聽下官一言?」

陳淬特別不用趙鼎的表字,而改用「殿院」的官稱,當然是加重責備之意。趙鼎卻用溫和的語調說:「君銳志在報國。杜樞密委是未奉朝命,便擁重兵南下,然而他亦自振振有詞。聖上與呂相公方是倚重杜樞密,下官便是依君銳所言,劾奏杜樞密,亦未必濟事。此事且容下官與憲臺同僚共議,必有上奏。」他強調的是「上奏」,而不是劾奏。

趙鼎的回答當然引起陳淬的不滿,陳淬真想發怒,與趙鼎爭吵一場。但他畢竟年過五十,熟悉官場的世故。他清楚懂得,爭吵的結果更會事與願違,很快壓抑了憤怒,起身告退。他執著趙鼎的手,用沉重而懇切的語調說:「國家今日底安危存亡,便繫於臺官輩能否仗義執言。重用杜充,國難未已!」

趙鼎禮貌地送別陳淬。他第二天還是把陳淬反映的情況,帶到了御史臺。作為一臺之長的御史中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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