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八、金明池畔傷心月

岳飛所統的東京留守司右軍,從春到夏,參加了幾次平定盜匪的軍事行動。儘管金軍殘破京東,突擊揚州,杜充按兵不動,只是以平定開封府界和京西的盜匪,向朝廷報功。六月中旬,逃遁到淮西的王善,又率兵流竄到開封府界的太康縣,進行搶掠。岳飛的右軍又一次奉命出擊。他的部隊在太康縣西北的崔橋鎮一帶,幾乎將王善軍全部殲滅,王善只帶著一百餘騎,逃回淮西路濠州(治今安徽鳳陽)的巢穴。

六月二十一日,岳飛的右軍回到開封城西的金明池北軍營。他安頓了軍務之後,就急忙和張憲同去拜見老母姚氏和家人。他們倆事實上是一家,從未分灶。全家人會聚在廳堂,李娃婚後立即懷孕,而高芸香穿著夏天的薄紗衣,她的身孕又更為明顯。姚氏特別體貼兩個孕婦,家裡的一切事務,都叫岳銀鈴和芮紅奴料理。岳飛和張憲坐定以後,岳雲和鞏岫娟馬上為父親和張憲端茶,而年幼的岳雷更是依偎在父親的懷裡。在互相請安問好以後,姚氏打算讓兩對夫妻相聚,就說:「五郎,全家安好無事,你可與張四哥回房歇息。」她話音剛落,有親兵進屋報告,說:「今有中軍王、徐二統制與孫幹辦到此。」

岳飛和張憲連忙出迎,雙方互相作揖,進廳堂坐定,張憲說:「你們此來,必有緊切事。」王貴和徐慶望著孫革,示意由他先說,孫革說:「行在有苗傅與劉正彥事變,自家們只是事後方知。然而事變已平,杜充卻以勤王為名,欲親提大軍南下,只留些少人馬,付與副留守郭仲荀守城,又命西京閭太尉亦奉永安縣會聖宮祖宗御容南下。他只俟岳統制回來,便下令南撤。」他對杜充和郭仲荀不用官稱,而直呼其名,分明是含有輕蔑之意。岳飛和張憲不由大吃一驚。

王貴補充說:「主上有詔,命令杜充以宣撫處置副使底重任,節制京東、京西與淮南路,另命張樞相為宣撫處置使,鎮守陝西。朝廷底旨意,只是叫兩個重臣各任方面,結成輔車相依之勢,抵禦虜人,未曾叫杜充撤兵。」張憲感到奇怪,說:「杜充恁地胡做,難道膽敢違抗朝旨?」

徐慶說:「杜充素來專斷獨行,便是郭太尉身為副留守,亦不得干預他發號施令,唯是遵稟而已。自家們亦不知他包藏甚底心機。」孫革說:「他帶重兵南逃,卻是叫郭仲荀守城,便是要將棄京城底罪責,歸於郭仲荀。郭仲荀雖是無能之輩,此回亦是叫苦叫屈不迭。杜充又叫知蔡州程昌禹(原字為寓去禺加禹)前來,任留守司判官。唯有陳都統尚自與杜充抗辯不屈,已被杜充罷免了都統制。」

岳飛沒想到,自己離開開封不過五天,竟發生了如此變化。陳淬被罷免都統制,對岳飛無疑也是一個打擊,自從追隨宗澤抗金以來,兩人一直是互相信任,遇到危難,也能互相配合和救助。他緊鎖寬闊的眉宇,不言不語。

張憲問道:「你們有何計議?」孫革說:「自家們底意思,杜充雖是剛愎自用,然而在東京留守司中,尚是倚重岳統制。如今亦只得死馬且當活馬醫,請岳統制前去勸諭。」大家的目光同時轉向岳飛,岳飛卻仍不說一句話。眾人都熟悉岳飛的脾性,認為不必再追問。王貴等三人當即告退。

岳飛和張憲送別以後,各自回屋,與妻子團聚。李娃發現,丈夫的神色異常嚴峻,與剛回營時完全不同,就問道:「王、徐二統制與孫幹辦前來,又是為甚事?奴家見得鵬舉煞是煩惱。」岳飛就把剛才談話的情況敘述一遍。

李娃長嘆一聲,說:「可惜宗留守經營東京二年,卻要斷送於杜充之手。杜充暴戾恣睢,又如何容得你勸諭?可嘆朝中眾多文武,竟無人識得杜充真面目!」她見到岳飛深思的模樣,又說:「鵬舉有何計議,奴家或可與你分憂。」

岳飛說:「自從馬統制被杜充那廝殺害以後,郡夫人恨之入骨,叫我為姐夫報仇。大丈夫一言九鼎,我為此耿耿在懷。如今杜充膽敢違抗朝旨,棄東京與敵,此正中機便。」

岳飛提到了一丈青要為馬皋報仇的事,李娃可算是唯一的見證人。李娃說:「若能殺了杜充,亦是人心大快。然而此事干係重大,亦不知後段如何?」岳飛說:「郭太尉無能,不如請陳都統攝留守事,然後奏稟朝廷。」

李娃憂心忡忡地說:「鵬舉,此事切不可魯莽,你切須事先與陳都統從長計議。」岳飛說:「孝娥此說,正合我意!自家便去拜見陳都統!」李娃送他出屋,又叮嚀說:「萬不可輕易洩漏!」岳飛說:「會得!」

岳飛當即找張憲,兩人一同進城,途經開遠門時,又拉了孫革同行。三人很快來到陳淬家裡。杜充雖是罷免了都統制的實職差遣,陳淬仍然保留了武功大夫、忠州團練使的官銜,他閉門家居,心裡有說不盡的悲憤。現在聽說岳飛等來訪,就將來客接到屋裡。

陳淬在戰前本已抱兒弄孫,然而戰爭卻先後吞噬了全家老幼的生命,如今只是孤身一人,帶著一個當直的親兵。岳飛等人也並非是初次相訪,他們發現,在陳淬那間不大的廳堂上增添了一幅本人的半身畫像,但畫上的人並不披戴盔甲,卻是幅巾儒服,其上還有本人的題詩:

落第少年不自哀,烽煙鐵馬戍輪臺。

數奇不是登壇將,竹杖芒鞋歸去來。

陳淬見大家注意這幅畫像,就感慨地解釋說:「三十餘年前,有一個年少氣盛底舉子,雖是科舉落第,卻是慷慨有大志,有意於邊功。不料歲月蹉跎,歷盡禍難,妻兒又慘遭殺害。如今一個五十五歲底老翁,孤孑一身,空有報國復仇之心,又無補於國事!便請畫工描了丹青,聊以自嘲。」

岳飛見當直的親兵不在廳堂,就乘機說:「如今戰禍遍地,切恐陳都統難得有歸隱底樂土。小將以為,陳都統今有報國復仇底機便。」不單是陳淬,就是連同來的張憲和孫革兩人也感到驚奇,陳淬問道:「岳統制是甚意思?」

岳飛所以就便拉張憲和孫革兩人前來,就是因為彼此肝膽相照,也必須多幾個人合謀,他說:「陳都統可曾記得,數月之前,小將便與都統談論,秦漢之交,項羽斬得宋義,破釜沉舟,終是成就破秦底大功。」岳飛雖然只是引用歷史典故,而張憲和孫革此時也都明白了他的微言大意。兩人在大吃一驚之餘,雖然也心存顧慮,卻都感佩岳飛的勇氣。

張憲只是稍稍遲疑一下,就馬上表態說:「小將以為,欲救取京城,亦唯有用此策!」孫革也接著表態說:「下官以為,岳統制此計雖險,卻是忠義救國之道!」

三人的目光都緊盯著陳淬,平靜的廳堂裡一時氣氛緊張,三人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加劇。陳淬猶豫片刻之後,立即站起身來,用斬釘截鐵的口吻,又壓低聲調說:「岳統制雖是心存忠義,此事卻是萬萬使不得!此計便是四人知得,切不可洩漏!」

三人聽到陳淬的表態,都深感洩氣。岳飛和張憲不願再說,孫革卻說:「杜充畏敵如虎,違背朝命,妄自逃避,棄京師與虜人,豈是無罪?」

陳淬說:「自家已是與他爭議多時,他以京師乏糧,屯不得重兵為辭,又以朝廷叫他『便宜行事』為藉口。既是朝廷信任,料得他巧舌如簧,必有掩飾罪過底言語。」他繞著廳堂急走幾圈,又說:「且莫說自家們是武人,便是宗判官在此,亦不可胡做!岳、張二統制須知,國朝最是忌諱武將干政!」大家明白,他所說的「宗判官」,當然是指宗澤的兒子宗穎。宗穎是文官,他著重強調了文武的差別,說明文官不能做,武官就更不能做。

陳淬見到岳飛的臉色變得十分難堪,又撫著岳飛的肩背,特別呼他的表字說:「鵬舉,你與循禮年少,滿腔忠義之氣,日後尚可大有作為。小不忍則亂大謀,切須隱忍,以待時機!若是依你底計議,不難快意於一時,然而後事卻是不堪設想。」

岳飛不再說話,只是起身告辭,其他兩人也跟著告退。陳淬把他們送出家門,他用眼色向張憲和孫革示意,要他們規勸岳飛。三人騎馬出城,張憲和孫革心境的沉重,其實並不亞於岳飛,他們也不想說話。張憲深諳岳飛的脾性,他料定岳飛經過陳淬的勸說,已經放棄原議,只是心中憤懣,自己反而不便多說。三人只是默默地前行,沿途見到熟悉的街巷、往來的行人,都增加了他們對都城的惜別感。

到開遠門下,孫革與兩人告別,他語重心長地說:「我歷觀留守司底統兵官,若論才武,無過於岳、張、王、徐四統制。陳都統小心謹慎,自來不曾輕舉妄動,然而他底言語,亦非全無道理。常言道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二統制不可意氣消沉,尤須為國珍重!自家料得,日後大地重光,豈可不寄厚望於二統制!」愁悶的岳飛只回答說:「理會得!」張憲說:「感荷孫幹辦底勸勉,敢不赤心報國!」

岳飛和張憲在夕陽西下之時,趕回軍營。岳銀鈴和芮紅奴已經為全家準備了晚飯。岳飛見到老母,還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。晚飯過後,李娃按照慣例,給岳雲、鞏岫娟和岳雷三個孩子教書識字,然後安排他們睡覺。岳家的習慣是早睡早起,岳雲是家裡第一個早起的人,不管颳風下雨,他每天清晨的練武從未中斷。

岳飛在晚飯後,就一直侍奉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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