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六、藎臣諍士

宋高宗在從杭州到建康府的路上,就向呂頤浩和張浚提出,必須向金朝派遣使者求和,他說:「如今雖是夏日炎炎,轉瞬之間,便是到了秋高馬肥時節,虜人須是用兵。國家衰弱已極,如何支捂?遣使北上,便是第一緊切底事。朕不憚卑辭厚禮,唯是求虜人不用兵。」呂頤浩和張浚說:「危難時自願出使,極是不易,待臣等用心尋訪。」

君臣到達建康府後,宋高宗又不斷催促。一天,呂頤浩在面對時口奏,說:「今有饒州鄱陽人洪皓,自願奉使,此人是政和五年進士,官為朝散郎。張樞密舉薦後,臣與他言談,甚是識道理,通世務。」張浚補充說:「此人秉性忠義,臣敢保他不辱君命。」

在宋朝的官場裡,進士出身本身就是一塊金字招牌,非其他出身可比。宋高宗說:「此時自願奉使,必是忠臣,而況是進士出身,可叫他午後入對。朕思忖多時,與金虜終須一個『和』字了得。朕嗣極之初,黃潛善與汪伯彥建請,遵守靖康誓約,與金虜劃河為界。二人雖是日後誤國,卻不可因人廢言。李綱輕舉妄動,廢罷二人初議,至今兩河全失,兵禍未已。虜人所以不住用兵,一是因朕廢了張邦昌而即位,二是以朕不守靖康誓約。朕今命詞臣起草國書,唯願以卑辭緩和敵意,使國家與生民稍獲休息。」他說完,就由身邊的張去為將御案上的一份國書草稿遞給呂頤浩和張浚。

呂頤浩看後說:「當年南唐自降帝號,然而國朝曹彬終於飲馬大江。如今陛下自降尊號,願充金虜底藩臣,卑屈已極。臣與陛下君臣之分已有三年,身為大宋底首相,切恐難逃君辱臣死之責,亦是愧見百官。」原來自從宋高宗登基以後,已經向金朝元帥府屢致國書,其通常的格式是「大宋皇帝構致書大金元帥帳前」,而這份國書卻改為「宋康王趙構謹致書元帥閣下」。從皇帝自動降為康王,在古代政治中當然成了頭等大事。

張浚也說:「國書中言道:『自古國家迫於危亡,不出守禦與逃奔二策。今守則軍旅不振,逃則封域已窮,偏師一來,唯有束手聽命。』切恐未見緩兵之效,而益啟輕侮之意。臣以為國書宜改寫。」

宋高宗說:「朕料得卿等必出此言。卿等奉朕為君,不得不如此議論。以朕所見,唯有不與虜人交兵,而保守得黃河以南地界,方是上策。金虜強大,朕便是降去尊號,有所不憚。此事朕意已決,卿等不須另議。」

呂頤浩和張浚為向金朝派遣使者,也議論多次,兩人都對求和的效果表示懷疑。真所謂是病急亂投醫,既然皇帝一力主張,兩人也抱著僥倖一試的態度。然而今天皇帝自己授權詞臣起草的國書,又頗出兩人的意料之外。儘管兩人表示了反對意見,而皇帝的態度卻如此決絕,於是呂頤浩和張浚互相無可奈何地望著,不再申述異論。

張浚又另換議題說:「如今京東與陝西殘破,唯是杜充尚以重兵鎮守東京,兼護西京。國家艱危以來,措置首尾失當。大宋承平一百六十年,只是與西夏戰事連綿不斷。陝西諸軍,人稱西兵,是國家精士健馬底所在,陛下中興須自關陝始。若是虜人佔得陝西,深入四川,則東南亦是難以自保。臣與呂相公計議,莫如命杜充節制京東、京西與淮南,臣願親去陝西,便得以首尾相應。」

宋高宗說:「朝廷久無重臣鎮守陝西,卿自請為朕遠行,極是忠藎。卿是執政官,按祖宗法制,國家所置使名以宣撫使最重,多是委任執政。朕今特命卿為宣撫處置使,出守陝西,可以便宜行事。朕依二卿之議,另命杜充兼宣撫處置副使。」

張浚說:「臣蒙陛下知遇之深,委寄之隆,敢不勉竭駑鈍,以圖報稱。但願經營三、五年後,臣與杜充得以兩路進兵,收復河北與河東失地,迎請二聖歸朝。」

宋高宗說:「朕不求卿收復失地,唯是命卿保守陝西。越王勾踐尚是十年生聚,十年教訓。朕既是作國書,自願去尊號稱臣,二十年內,不得言收復失地底事。淵聖做事反覆,輕毀盟約,致使虜人有以藉口,朕當引以為至戒。虜人若是願和,朕自當信守盟約,行以小事大之禮,以黃河為界河,不得逾越。便是二十年後,亦須依事勢而定。臣僚侈談仇恥,可得忠義底虛名,朕卻是受實禍。」

兩個多少傾向抗戰的大臣,聽到皇帝這番議論,不免深感洩氣。但依當前的形勢而論,確實也只能暫求偏安。呂頤浩和張浚感到無話可說,就準備告退。宋高宗吩咐呂頤浩說:「卿可持國書與洪皓,以朕意曉諭。」

呂頤浩回到都堂,就立即召見洪皓。洪皓今年四十二歲,和善的相貌中透露出堅毅,舉止雍容。呂頤浩特別與他互相作揖,以示平交的禮遇。洪皓坐定以後,呂頤浩取出那份國書草稿,遞給洪皓,說:「主上午後便召洪朝散面對,此便是詞臣所草國書。」

洪皓把國書仔細看了兩遍,說:「國書卑屈太甚,莫須改易。」呂頤浩本來就為國書感到委屈和惱火,他說:「此是主上親定,一字改不得。」

洪皓站立起來,說:「我此回自願奉使異域,原是不顧生死榮辱。然而國書恁地說,直是教我難於受命。」呂頤浩面帶怒色,說:「國家艱難時節出使,比不得承平時出使大遼。若要不卑屈,便不須出使。此事你自去面對,不須與我議論。」

洪皓也不相讓,說:「呂相公居百僚之首,當知君憂臣辱、君辱臣死底道理。」他提到「君辱臣死」四字,正好是呂頤浩奏對時的言論,更使呂頤浩的一腔怒氣,都發洩在洪皓身上,他一時聲色俱厲,說:「你知君辱臣死,我難道不知君辱臣死,眾文武都去投秦淮河自盡,又有甚人救得君父之辱?且與我退下!」

洪皓卻反而用懇切的語調說:「我與呂相公面談數次,知得相公尚是個血性男兒,非黃潛善、汪伯彥之流可比。然而呂相公身居百僚之長,理當率先百僚,匡正國書之失。你今日不能匡正國書之失,切恐他日亦復不得君父底仇恥。」呂頤浩到此也無言以對。

當天下午,洪皓進入行宮,到後殿面對。後殿最初是一個佛殿,宋徽宗時,改為供奉道教的元始天尊,現在又將元始天尊請出了大殿。暑熱天氣,宋高宗還是頭戴隆祐太后所贈的特製道冠,身穿淡黃薄紗袍。

洪皓叩見以後,宋高宗首先愁眉苦臉地說:「國步艱難,兩宮遠狩,朕不能昏定晨省,極不遑安。卿此去若能見得兩宮,遙致請安之意,亦可稍減朕底罪愆。」他說著,就滴下了兩串淚珠。洪皓受了感動,他說:「陛下如此孝悌,自可感通天地鬼神。臣此去若能叩見兩宮,定須致陛下底至意。然而臣以為天道好還,虜人殘暴,豈能久據中土。陛下日後若能掃除仇敵,克定中原,此便是聖天子底大孝。」

宋高宗說:「卿恁地忠心,不避危難,直是大宋社稷之福。朕今進你五官,以徽猷閣待制、假禮部尚書,充大金通問使。卿此去若得緩兵一二年,便是大宋底功臣!卿去之後,家中老母眷屬,朕自當特增祿賜,用心看覷。」原來宋朝出使,為了提高使者的級別,經常用假官,即借官的辦法。洪皓雖然用禮部尚書的名義,但作為假官,並不擔任禮部尚書的實職。

洪皓完全理解,皇帝談話的關鍵是在「緩兵一二年」一句,他說:「臣受太上皇、淵聖與陛下底聖恩,如今又蒙陛下超擢,義當傚法漢朝蘇武,克盡臣節。然而國書言詞過於卑屈,使虜人底氣焰更盛,便難以行緩兵之計。」

宋高宗說:「呂頤浩與張浚亦是持此議,依卿底計議,國書當怎生底?」宋高宗認為,目前需要依賴洪皓出使,不便像對待呂頤浩和張浚那樣,立即回絕,只能裝出虛心聽納的姿態。

洪皓說:「依微臣底議論,陛下一不可貶帝號,自居於藩位,二不可恁地卑屈,啟虜人底貪心,三須名正言順,請番人歸還二聖與天眷。目即既是敵強我弱,尤須傚法太上皇與金虜海上之盟底舊規,平起平坐,不卑不亢。」

宋高宗又傷心落淚,他掏出紅手帕,一面拭淚,一面用近乎哀告的口吻說:「朕非木石,極感卿底忠藎。詞臣一時疏失,未能體朕迎請二宮底至意。」他用簡單的一句話,就把自己其實並無迎還二帝的心意,輕易地掩飾過去。他繼續說:「朕蒙祖宗休德,嗣位已是三載,如今在國書中自行貶降,豈不是痛切心肝?然而春秋之際,越王勾踐臥薪嘗膽,躬自執役,降為臣虜,苦心焦思,又是過朕百倍。朕思忖多時,唯是天下百姓免於兵燹,朕又何憚於一己之屈。若是依卿之議,切恐終不得使金虜暫緩南牧之騎。」

宋高宗的眼淚還是收到立竿見影之效,洪皓長吁一聲,說:「臣願為陛下一行,唯願陛下切記社稷底深仇大辱,傚法勾踐,時刻以恢復為念,臣便是在異域千刀萬剮,亦當感恩於九泉!」他不再堅持異議,君臣倆又相對慟哭一場。三天之後,洪皓一行使者就毅然離別故土,渡江北上。

皇帝的所作所為,固然可以瞞昧廷臣,卻是瞞不過身邊的宦官。馮益、張去為等人親身感受到宋高宗的變化。他現在確實一反懶於問政的舊習,不但白天辦公,有時甚至在晚膳過後,還要叫張去為或張才人、吳貴人給自己念奏疏或上書。

現在正是建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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