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五、叛將的末日

四月初四,雨過天晴,這正好是隆祐太后事前宣佈正式撤簾的日子。呂頤浩、張浚、劉光世、張俊等率大軍進入杭州城,參加早朝。

宋高宗很快宣佈朱勝非罷相,外任洪州知州,任命呂頤浩為右相、兼御營使,張浚為知樞密院事、兼御營副使,並且依兩人的奏請,準備將行在遷往建康府。劉光世加官太尉,升任御營副使,韓世忠升武勝軍節度使,張俊升鎮西軍節度使。宋高宗還任命辛永宗擔任御營司中軍統制,負責宿衛。

朱勝非離開行朝以前,最後一次在都堂參加會商,他說:「目即須是急速追殲苗傅與劉正彥殘部,不可教他們渡江,投拜虜人。」韓世忠起立,揮動手臂說:「我當擒取二賊,獻於闕下!」

當韓世忠發兵之前,宋高宗特別在後殿單獨召見,以示恩寵。宋高宗說:「卿發兵之後,太后與朕當厚待卿家老小,不時撫問將士家眷。卿擒取二賊之後,朕當優賜兩鎮建節。」宋朝節度使本來已是武將最榮耀的虛銜,但一般都只有一個節度州的軍名,皇帝許諾授予兩鎮節度使,這當然是一種例外的、特別的恩禮。

韓世忠說:「陛下恩重於山,臣唯有早日平定叛賊,以報陛下!臣念及王樞密亦是忠於陛下,不幸被叛賊戕害,唯求陛下優加追恤。臣發兵之前,當為王樞密擇地厚葬。」韓世忠自從投軍以後,一直得到王淵的賞識和提拔,王淵死後,他尤其念念不忘王淵的恩德。宋高宗說:「王淵歿於王事,朕自當追恤。」

韓世忠下殿後,皇帝望著身邊的馮益,不由嘆了口氣,說:「如今唯有你在朕底左右!」他身邊的一批寵信宦官,如今只剩下馮益一人,除康履和曾擇被殺之外,其他人也已被流放遠方。韓世忠提到王淵,他就不由聯想到那些仍然流放在外的宦官。馮益已經明白皇帝的意思,但一時不知怎麼說話。宋高宗沉吟了一回,自言自語說:「若是追恤王淵,他們回行在,又有何不可?」

馮益揣摩到皇帝的心意,其實是很想讓那批被流放的宦官回宮,但礙於他們的名聲很臭,而現在又正值宣佈要勵精圖治的時候,顯然不合時宜。他感到自己不便說什麼。不料皇帝突然又說:「馮益,你回得行宮,他們又如何回不得行宮?王淵須要追復,康履又如何不得追復?不如叫他們與邵成章同回行朝。邵成章雖是越職言事,亦是忠心社稷,況且又是有功底人,委是貶責太甚!」前面第二卷已經交待,宦官邵成章上奏彈劾黃潛善和汪伯彥,而被流放到江西吉州。

馮益笑著說:「小底唯恐邵九回得大內,陛下便無歡樂可言。」宋高宗原先只是想用邵成章陪襯一批寵信的宦官,一起回行宮,也多少起些掩飾作用,經馮益一說,又覺得果真召邵成章回宮,也確是礙手礙腳,就問道:「你有甚計議?」

馮益說:「邵九是淵聖信用底舊人,大內人人懼他三分。官家不如優禮邵九,且教他在洪州優遊歲月。朱相公將去洪州赴任,官家可叫朱相公好生看覷,亦是一說。朝野必是因此稱頌官家底聖德。」宋高宗臉上露出微笑,說:「馮十五亦是大內底智囊!」

呂頤浩和張浚翌日面對時,宋高宗宣諭說:「自崇寧以來,內侍用事。朕即位後,雖是下詔禁止宦官掌兵,然而崇寧舊風尚有循習,激成事變,理宜痛革。卿等可命詞臣為朕草詔,自今不許內侍與主兵官交通、借貸,干預朝政,若是違犯,並行軍法!」宋高宗所說的「崇寧」是宋徽宗的年號,他以此代替了「太上在位時」,這是中國古代專制帝制下必須有的說話藝術,避免直接指陳太上皇的過錯。呂頤浩說:「陛下英斷,臣退班後,便命詞臣草詔。」

宋高宗有了這段開場白後,又說:「邵成章是淵聖舊人,亦是有功,朕已命他歸洪州優養,以免他干預朝政,再犯罪過。其他苗、劉二凶貶竄底內侍,朕亦悉與召還,叫他們痛自改過,朕左右不可無人,亦是理當棄瑕錄用。」呂頤浩和張浚聽了皇帝這段話,才真正明白了他的用意,但又難於提什麼反對意見。張浚還是忍不住說:「然而陛下須宣諭他們痛改前非,以免有累聖德。」

宋高宗說:「朕既頒明詔,內侍若再有犯,朕當嚴懲不貸。韓世忠奏請追復王淵。王淵雖有過失,然而忠節可嘉,歿於王事,可追贈開府儀同三司,另賜美謚。康履被二賊所害,亦須賜美謚。」他特別把韓世忠的奏請,也作為一種藉口。呂頤浩和張浚簡直就難以置信,危機剛過,皇帝怎麼又提出這種荒謬的主張,而與自己棄舊圖新的標榜完全相悖。張浚畢竟年少氣盛,仗著自己是救駕功臣,說:「臣以為王淵與康履雖是死於非命,而過犯不輕,不宜贈官賜謚。謚號一定,便是百世不得更改,切恐難免天下後世譏議。」

宋高宗突然發怒,大吼道:「朕為天下主,難道贈官賜謚,朕便不能主張?又何須臣民妄議!」呂頤浩和張浚一時都驚得目瞪口呆,宋高宗很快覺察到自己失言,臉上又露出痛苦的表情,說:「此回事變,端的是銘心刻骨,二人慘遭斬馘,朕至今尚是心有餘痛。二卿當體朕此意,助成贈官賜謚之事,朕心不忘。王淵生前,在御營司亦是得人心,此回贈官賜謚,亦可激勵韓世忠所部,剿滅反叛。」

呂頤浩感到,自己已是不得不出面圓場,就說:「臣當以陛下底聖意宣諭太常寺議謚,另命詞臣草王淵贈官制。」

張浚到此更是無話可說,他身為知樞密院事,這些事情也與自己的職權無關。他就適時改換議題說:「呂相公與臣計議,苗、劉之變,可為至戒,然而武將之中,尚有同是悖逆底人,至今猶是逍遙法外。」

宋高宗問:「卿所言是甚人?」張浚說:「范瓊在靖康圍城中,與王時雍等同惡相濟,大逆不道,罪惡滿盈。陛下聖恩寬貸,命他率兵平盜賊,將功贖過。此後黃潛善與汪伯彥失策,又命范瓊併統王彥所部軍兵。苗、劉之變時,臣在平江府,遣人三次致書,范瓊置之不理。若不乘時顯誅,日後必是朝廷大患。」

本書第二卷已經交待,黃潛善和汪伯彥為制止宗澤北伐,特別下令,將王彥所統的八字軍調往行在揚州。王彥到行朝後,由於主張對金用兵,黃潛善和汪伯彥將他看成宗澤同黨,又把他的部隊撥到范瓊屬下,王彥改充范瓊部下的統領。王彥只能稱病,請求致仕,宋廷乘機將他罷官賦閒。張浚當執政以後,與呂頤浩商量,又辟王彥出任御營司參議官。

苗劉之變後的宋高宗,已是驚弓之鳥,他說:「范瓊不可不早除,卿等有甚底謀劃?」呂頤浩說:「臣等以為,陛下移蹕建康府後,即可召范瓊赴行在。臣與范瓊舊有嫌隙,不便獨任此事,張樞密掌兵,正可下手。若是他遷延不至,須動用大軍討平。」

張浚說:「國家兵力不足,上策是誅首惡一人,而赦其餘將士,分編各軍。王彥曾在兩河屢立戰功,他底舊部目即在范瓊屬下,正可助臣措置。」宋高宗說:「朕不日便進發建康府,張卿可先下樞密院札,召范瓊前去建康府。」

王淵贈官開府儀同三司,謚號襄愍,康履謚號榮節的詔命正式發表後,韓世忠和張俊選擇吉日,親自披麻帶孝,為王淵舉行隆重葬禮。韓世忠在五月初帶兵離開杭州,追擊苗傅和劉正彥叛軍。宋高宗也大致與此同時,將行朝遷到建康府,而隆祐太后和柔福帝姬還是留在杭州。

建康府就是今江蘇南京市,過去是六朝古都,如今又是江南東路首府,常住人口約有十七萬。按古代的標準,人口達十萬以上,就算是大城市了。建康府城是五代時所建,城周二十五宋里四十四步,城門除東、西、南、北四門以外,另外有東面的上水門和西面的下水門,是橫貫全城的秦淮河出入口,在西門之南,下水門之北,還有柵寨門和龍光門。宋高宗將行宮暫時設置在神霄宮,這還是宋徽宗崇尚道教時,將原來的保寧禪寺改為道觀,建築相當宏大,位於建康府城西南,鳳凰臺之東,秦淮河上的飲虹橋之南。

韓世忠這次出兵相當順利,一個多月內就將叛軍消滅,苗傅、苗翊和劉正彥先後被擒獲,而王世修、張逵、王鈞甫、馬柔吉等人或是在作戰時被殺,或有部分叛軍投降時進獻他們的首級。幾百輛檻車,載著苗傅、苗翊、劉正彥等幾百人,押解到行在。苗傅兄弟和劉正彥三人單獨被押到都堂。都堂臨時就設在府衙。

呂頤浩和張浚帶著刑部、大理寺官員,親自驗明正身。三個重犯戴著二十五宋斤重、六宋尺長的重枷,拖著一宋丈二宋尺的鐵鎖鏈,腳步踉蹌,進入堂內。張浚見到苗傅兄弟倆垂頭喪氣,而劉正彥卻反而顯示出傲岸不屈的姿態,就問道:「劉正彥,你喪天害理,尚有甚底不服?」劉正彥橫眉努目,說:「我有太后與官家鐵券,你們豈可殺我!」

呂頤浩吩咐說:「且取他們底鐵券來!」於是有吏胥將韓世忠軍繳獲的四個鐵券送到案前,呂頤浩問道:「劉正彥,此可是你們底鐵券?」劉正彥說:「便是!」呂頤浩大吼道:「我身為宰相,他事不得主張,此事尚可主張,且將鐵券當堂焚化!」

於是吏胥們當場抬來一隻帶著風箱的火爐,當時叫做行爐,放在三個重犯的面前,把四個鐵券逐一投入熾熱的火裡,由吏胥不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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