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○、苗劉之變

三月初一日,朱勝非從平江府抵達行在,坐未暖席,宋高宗立即在下午申時召他內引入對,並且連夜鎖院,第二天正式發表他任右相。三日,王淵也正式發表出任同簽書樞密院事。

朱勝非雖然初到行在,很快得知不少情況,其中包括宦官在杭州城內肆虐,魚肉百姓,強佔民居,強奪或強買民物之類,激起民憤,王淵本來有罪責,卻因勾結宦官,反而得到升遷,軍心不服等等。他在四日面對時,望了望在兩旁侍立的康履和曾擇,不得不向皇帝口奏:「臣初到行在,卻是聞得王淵底新命,軍中頗有怨言,以為渡江時無船,卻是殺得皇甫佐以自解。臣以為陛下除舊布新之際,尤須謹慎。」

朱勝非事實上還不是話到嘴邊只留半句,他經過再三思考,認為對付那幫城狐社鼠式的宦官,尤須謹慎。宋高宗直到做了三年皇帝,才真正懷著一種如臨深淵、如履薄冰的危機感,他說:「軍興之際,軍心不服,此是大患,卿以為當如何處置?」

朱勝非見皇帝還是接受他的忠告,就提出事先考慮好的方案:「臣記得國朝故事,武臣掌樞府,有免進呈、書押本院公事。如今陛下既授予王淵執政恩例,又兼御營司都統制,諸將底榮辱升沉,皆由他掌握,利害攸關。不如依國朝故事,又免去兼管,亦可弭平眾論。」按照制度,樞密院作為最高軍事機構,一般是由文臣掌管,即使偶而任命武將,但一不得向皇帝進呈討論,二不得在本院的公文上畫押,其實就成為榮譽虛銜。朱勝非深知,只要由王淵掌管軍事,就不可能整頓軍務,他準備讓王淵保留執政的虛名,而剝奪他的軍權,以便另外物色武將擔任都統制,重整軍政。

康履和曾擇完全明白朱勝非的用心,心裡十分不滿,卻礙於制度,不能開口反對,只能等待皇帝表態。宋高宗說:「朕依卿所擬,可令王淵依執政恩例,而不參與樞密院事,然而不知甚人可任都統制?」朱勝非說:「此事恭請陛下稍假時日,容臣用心尋訪,然後進呈。」朱勝非以往和武將接觸很少,兼御營副使還不到一月。本書第一卷中曾經交待,他曾與韓世忠有過共事關係,也有相當的好感。但是,他又聽說韓世忠和張俊同是王淵的左膀右臂,擔心王淵通過韓世忠,繼續在軍務中施加影響。

兩名宦官聽說一時還找不到合適的都統制人選,心中暗喜,他們盤算著日後如何保持王淵的實職,而阻止新的都統制的任命。

朱勝非下殿,回到都堂辦公。午後,只見康履慌慌張張進入都堂,向朱勝非唱喏,說:「官家有聖旨,乞屏去從吏,與相公密議。」朱勝非當即命令吏胥們退堂,康履取出宋高宗的御筆和一卷黃紙,說:「我底家僕偶而得知,軍中謀為叛變,明晨在城外天竺寺舉兵。」

朱勝非將信將疑,他指著黃紙文書最後的兩行字說:「『統制官田押,統制官金押』,此是甚底意思?」康履解釋說:「『田』即是苗,『金』即是劉,便是御營右軍底苗傅與劉正彥。」

朱勝非又表示懷疑說:「叛逆狂謀,果是何等事,若是成此文書,反是事機不密。」康履也無法解釋,說:「此事直是可疑,然而有備無患,既是官家降下御筆,朱相公又是兼御營使,恭請相公遵依聖旨。」朱勝非立即吩咐吏胥召王淵到都堂,而康履也馬上告退。

王淵很快來到都堂,與朱勝非互相作揖,他如今升任執政,可以免於唱喏。在康履來都堂的同時,曾擇已經向王淵通風報信,王淵也聽到軍中有對他不滿的風聲,就說:「有不服底,正可乘機都與剿殺,以免後患。然而朱勝非拜相伊始,便謀罷自家底兵柄,亦是可恨!」曾擇說:「王都統不須驚慌,且待自家們緩緩計議。」王淵對朱勝非雖然懷恨在心,但在表面上只能對這位新任宰相兼御營使畢恭畢敬。

朱勝非也估計到上午的奏對,宦官們必定向王淵透露。他見到這個欲罷而未罷的都統制,還是照章辦事,給王淵看了御筆和黃紙文書,說明情況,王淵說:「此事雖是真偽難辨,我當命辛永宗率親兵五百,連夜埋伏於天竺寺外,若是果有謀叛,明早便與斬盡殺絕!」朱勝非囑咐說:「此事只與辛永宗曉諭,發兵之時,且不可使親兵知得,以免洩漏!」王淵說:「會得!」

第二天三月五日清晨,杭州城裡一切照常,並沒有變亂的跡象,百官依舊上朝。吳越國的皇城,宋朝改稱子城已有一百五十年,如今又重新成了行宮外圍的皇城。皇城只開南、北兩門,南門叫通越門,北門叫雙門。前面說過,皇城位於州城的南端,散居城中的百官參加早朝,都是自北而南。然而按照天子坐北朝南的慣例,大家又不能從雙門入朝,而必須繞道到通越門入朝。王淵平時已經喜歡坐轎,但今天卻特別騎馬,還帶著五十名精壯親兵,露刃隨從。他沿途注意觀察,也沒有任何動靜。

按照宋朝的朝拜制度,官為武功大夫、鼎州團練使的苗傅和武功大夫、威州刺史的劉正彥,作為朝官兼御營司統制,每月只須初一、十五兩次參加早朝,今天正好不是他們早朝的日子。王淵身為執政兼御營司都統制,他肯定在眾官之中,是見不到御營司的武將和屬官,所以也不想尋找苗傅和劉正彥。他在待漏時,遇見了宰相朱勝非,朱勝非低聲問道:「昨日底事竟如何?」王淵說:「朱相公且請安心,下官已有措置,若有變亂,必可剿殺淨盡。」朱勝非也不再多說。因為按照雙方的默契,這件真偽難辨的事,還須盡可能保密。

王淵退朝後,由南往北,他到達城北大河沿岸的塌坊橋時,伏兵突然從幾個方向擁來,將王淵和他的親兵包圍,而苗傅和劉正彥則來到橋頭,立馬持刀。驚慌的王淵強作鎮靜,高聲說:「苗統制、劉統制,你們是甚底意思?」

苗傅大喝道:「王淵,自家們興兵,只為誅除閹人,你便是閹黨!」劉正彥補充說:「自從閹人到此,荼毒杭州百姓。王淵卻與他們狼狽為奸,有罪無罰,反拜執政。今日自家們略施小計,便將你底親兵喚至城外天竺寺。」原來康履所得到的黃紙文書和情報,其實正是中了苗傅和劉正彥的調虎離山之計。

不叫「王樞相」或「王都統」,而是直呼名諱,按中國古代的習俗,這本身就帶有極大的敵意和蔑視。王淵感到,如果與他們爭論,自己會愈加陷入被動,就對軍兵們喊話:「你們是天子底御營兵,豈能從苗傅與劉正彥為叛逆底事。聽我號令,殺了苗傅與劉正彥,自當立功受賞!」

苗傅冷笑說:「王淵,你死到臨頭,尚欲蠱惑自家底軍兵!」他反過來對王淵的五十名親兵喊話:「你們已被數千軍兵包圍,若是不願與王淵同歸於盡,速卸了器甲,可免一死!」他持刀一揮,各路軍兵就齊步進逼。

自從北宋末年以來,腐敗的軍政已經養成軍隊的一種積習,凡是遇到強敵,不是投降,就是逃跑。當第一個親兵扔下兵器,坐地投降後,其他親兵就紛紛傚尤,王淵頓時成了一個孤家寡人。他只能策馬而逃,卻被叛軍拉下馬來,劉正彥馳馬上前,揮刀劈下了王淵的首級。苗傅和劉正彥指揮叛軍殺奔行宮而來。他們還分兵攻襲宦官們的私宅,進行搜殺和搶掠,凡是當天沒有在行宮裡當直的宦官,往往被叛軍斬殺,甚至還殃及不少沒有鬍子的男子,被叛軍誤殺。杭州城裡亂成一團。

宋高宗自從得了陽痿症以來,聽從醫官們的建議,不再白晝淫樂。他早朝過後,就在後殿與朱勝非等人商議政務。康履腳步踉蹌,逃入殿內下跪,氣喘著說:「小底啟奏官家,苗傅與劉正彥舉兵叛亂,殺至城南。小底偶而出得大內,正與叛軍在通衢相遇,見得他們來勢洶洶,舉刃凌犯,便急急馳馬入大內。」他說著,渾身戰慄不已。

宋高宗不免露出驚駭的神色,用略帶責備的口吻問朱勝非說:「卿既是領取御筆,又與王淵如何處分?」朱勝非說:「臣已於昨日面諭王淵,早朝時節,他猶自教臣安心。方今國步艱危,人情憂懼,正是姦宄作過時節。」朱勝非言猶未了,另有曾擇氣急敗壞地上殿,他手裡拿了苗傅和劉正彥的榜帖,跪奏說:「小底啟奏,今有苗傅與劉正彥謀叛榜帖,語言指斥。」所謂「指斥」,當然是指咒罵皇帝。他不等宋高宗下旨許可,就逕自慌忙將榜帖攤在御案上。宋高宗看見榜帖上寫道:

「統制官苗傅、劉正彥謹伸大義,播告天下。邇者大金侵擾淮甸,皆緣奸臣誤國,內侍弄權,致數路生靈無罪而就死地,數百萬之金帛悉皆委棄。今此大臣、內侍等不務修省,尚循故態,為惡罔悛,民庶惶惶,未知死所。天子荒悖,沉溺酒色,進退大臣,盡由閹宦,賞罰將士,多出私門。」

宋高宗看到這裡,額上不由冒出大汗,汗珠滴落在榜帖上面,他拍案怒罵:「如此悖逆,都與斬馘!」朱勝非感到事態十分嚴重,他看了榜帖,就說:「陛下且息怒,容臣下殿,相機處分。」

朱勝非不再出通越門繞道,他由曾擇陪同,逕自到雙門。雙門已經臨時緊閉,有權主管侍衛步軍司公事吳湛上前唱喏,說:「啟稟朱相公,今有苗傅、劉正彥二統制殺得王淵,統兵來此,欲入大內奏事。下官已將城門關閉,恭請相公處分。」吳湛本是王淵的親信,按照朱勝非和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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