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、初到杭州

宋高宗一行從平江府城南的盤門出城,乘船沿浙西運河南下。王淵的座船滿載甲士,在前面開路。後面的御船則載著皇帝、張才人、七名國夫人、康履、張去為以及其他宦官、宮女,共計七十餘人。另一艘較小的船裡,則載著潘賢妃、曾擇、藍珪、馮益和其他宦官、宮女,共計五十多人。黃潛善、汪伯彥等人的座船都排在更後。船隊在運河裡平緩地航行,儘管皇帝、潘賢妃和兩個宰相仍然各自心事重重,其他人從的心境卻變得比較輕鬆。

春江水暖,船隊駛過一個鴨群,迎面又來了一個更大的鴨群。站立船頭的馮益,本來只是眺望水鄉風光,他忽然心血來潮,吩咐小宦官說:「取弓箭來!」小宦官取來弓箭,馮益彎弓一發,竟射中一隻大鴨,那隻鴨慘叫一聲,一個翻滾,在河裡滲出了鮮血。眾宦官一時興高采烈,就紛紛射鴨取樂,不一會兒,就有好幾十隻鴨死於攢射之下。鴨群的慘叫,驚動了鴨主,他撐船前來,眼見是一支官府船隊,只得高聲哀求說:「切望官人們手下留情,保全男女底生理,煞是感恩戴德!」不料話音剛落,竟飛來一枝箭,射中了他的右肩。那個鴨主只能忍痛划船逃跑,嘴裡不斷地低聲罵「潑賊」。

在御船裡的宋高宗聽到船外喧鬧,也到船頭看熱鬧,他見到鴨群被射的情景,又在苦悶無聊之中,感受到一種特別的樂趣,下意識地發笑。其他的國夫人、宦官、宮女等也無不忘情嬉笑。唯有張才人卻及時湊近皇帝身邊,用極低的聲音說:「官家,不如出資收買鴨群,以示陛下愛養百姓底至意。」一句話提醒了宋高宗,他當即命令康履說:「國家危難時節,豈可以射鴨取樂?可傳旨停止放箭,將鴨群收買,犒賞眾人,另出資與鴨主養傷。」

一場虐民取樂的鬧劇收場了。船隊夜泊吳江縣時,皇帝就在御船上用晚膳。張才人還是照舊伏低做小,把潘賢妃請到御船上,同皇帝,還有七名國夫人共進晚膳,並且讓潘賢妃上座。自從宋高宗和潘賢妃發生齟齬以來,張才人的所作所為,贏得行宮上下,特別是宋高宗本人的嘖嘖稱讚,連充滿妒意的潘賢妃也有幾分後悔之意。

但是張才人其實有自己更深的考慮和打算,宮裡無非是母以子貴,只要小皇子在,自己和潘賢妃的積怨無論如何是宜解不宜結。她深知宋高宗的脾性,自己一旦年老色衰,是根本無法避免失寵的命運,她內心深處的最大宏願和秘密,就是生一個兒子,將來取代潘賢妃母子,而佔取皇后的寶座。自從宋高宗得了陽痿症後,她的內心和皇帝同樣焦急。宋高宗到平江府後,就開始求醫問藥。醫生按照一般的醫道,給他服用五味子丸、磁石丸、助陽丸之類以及湯藥。張才人本來也稍稍懂得一點醫道,現在又出錢買了醫書,一有閒空,就精心研讀。

關於今天的晚膳,她對宋高宗說:「按醫官與醫書之說,官家心肝火旺,憂勞傷了賢氣,血氣不能充養。宜補虛,興陽道,益精氣,然而又不宜大補。服藥之外,亦可用藥膳。」晚膳開張時,御廚依張才人的佈置,供進一道道以鴨為主的藥膳。張才人對每一道藥膳,都逐一向皇帝說明:「此是枸杞、地黃、鴨肉羹,鴨肉滋陰養胃。此是三子豬腎膾,三子是菟絲、枸杞與桑葚,豬腎補腎壯腰。——」宋高宗品嚐著別開生面的藥膳,高興地說:「朕唯知有良藥之苦,今日方知有藥膳之美。」成國夫人吳氏最善趨炎附勢,她說:「張娘子為聖體盡心竭力,高天必有厚報!」其他國夫人也跟著紛紛奉承。

潘賢妃自從和宋高宗吵鬧以後,不再有同房的機會,但她也聽到了皇帝得病的消息,現在見到這種情景,憑著她特別的敏感,立即就猜透了張才人的心機。她只能暗自詛咒說:「昊天上帝有目,唯願官家底痿腐永不得癒,那廝賤婦永不得生子!」

二月十三日,宋高宗一行在連綿的春雨中抵達杭州,杭州官員和御營右軍統制苗傅、副統制劉正彥都到城北餘杭門外迎接。杭州位於浙西平原的南部,作為兩浙路的首府,和平江府同為最富庶的州府。杭州城形似腰鼓,南北長,而東西窄。五代吳越築城建都時,卻一反中國古代都城「面朝後市」的傳統,將宮殿建築設置在城南的鳳凰山東麓,除羅城外,宮殿另有子城。宋朝統一南方後,又將宮殿改為州衙。宋高宗還沒有到達杭州,就已經商定了行宮的地點。最初準備將行宮設置在子城北雙門外的兩浙路轉運司衙,改名升宮。但考慮到財政的拮据,還是決定利用吳越的舊宮作為行宮。宋高宗不登岸,他的御船穿行城北天宗水門,沿著城裡的大河,抵達行宮。

隆祐太后、柔福帝姬、吳貴人、小皇子趙敷等在行宮迎接宋高宗。小皇子按照吳貴人的調教,向宋高宗下跪叩頭,口稱:「臣兒子叩見官家阿爹!」宋高宗對潘賢妃儘管已經嫌惡,但對這個兒子還是視若掌上之珍,雖然分別不滿一月,仍是十分想念,他親暱地說:「兒子少禮,阿爹委是思念!」他說著,正準備伸手把小皇子抱起來,不料小皇子已站起身撲向潘賢妃的懷裡,不斷地叫「媽媽」。潘賢妃把兒子抱起來,也不斷地叫「兒子」,兩行玉箸般的淚水不由奪眶而出。

小皇子用小手給母親擦淚,說:「媽媽休哭!媽媽休哭!」兒子的天性之愛,更使潘賢妃肝腸寸斷,她忍不住悲聲大放。小皇子見到母親的痛苦情狀,也大哭起來。吳貴人不知道宮闈最近發生的事,但憑著她的聰明,已經覺察到其中必有蹊蹺,她趕緊上前,抱過了小皇子,不斷地哄勸。張才人也及時上前,與吳貴人一同哄勸。

宋高宗十分掃興,如果不是心疼兒子,強壓怒火,非把潘賢妃斥罵一通不可。他現在只能朝潘賢妃瞪一眼,又上前哄了一陣小皇子,然後吩咐藍珪說:「今晚排辦晚膳,朕只與娘娘同吃。」

宋高宗下了罪己詔,放了一百八十名宮女,又撫恤了陳東、歐陽澈和馬伸,剩下兩件最重要的事,一是罷相,二是拜相。所以對這兩件事仍然遷延一些時日,一是等待臺諫官對兩個宰相的攻擊達到相當火候,以顯示皇恩寬大,二是等待沿江的軍事形勢有所緩和,以便抽調朱勝非回行朝。

一天下午,宋高宗叫張去為給他念臺諫官的劾奏和兩個宰相的奏疏。黃潛善和汪伯彥最近又挖空心思,另上謝罪而不辭職的奏疏,宣稱「不敢止用常禮,俟禍患稍寧,即再伸前請」。當張去為念到汪伯彥奏中說:「臣偶以沉痾所纏,不能密志而慮,致鑾輿之遑遽。」宋高宗忍不住大怒,說:「汪伯彥在謝罪之時,猶不忘藉口沉痾,諉過於黃潛善。然而他日日與黃潛善聽高僧說法,飲酒作樂之時,又有甚病?自渡江遷徙以來,又有甚病?誠如臺諫所論,二人禍國至此,猶自恬不知恥,偃然居相位,而實無引咎辭避之意!」皇帝的玉音,聲色俱厲,宦官們明白,宋高宗對這兩個昔日的寵臣,已經蘊積了滿腔的怒火,而最使他傷心的事,當然是兩人使他得了陽痿症。自從揚州逃難以來,在外朝面對時,宋高宗刻意顯示帝王的涵養和大度,還不時故作姿態,做些虛偽的表演,而在內廷就經常發怒。儘管如此,宋高宗對於自己的「痿腐之症」,卻只能啞巴吃黃連,而從來羞於作為怒罵的口實。

張去為接著又念剛才遞到的呂頤浩和朱勝非的奏報,兩奏肯定金軍撤退在即,不僅大江的防禦無憂,而且還準備出兵收復揚州。宋高宗當即提筆寫了兩份御筆和兩份手詔,他首先將兩份手詔交付馮益說:「你明日動身,前往江上,將手詔付與朱勝非、呂頤浩,命朱勝非將軍務移交張浚,即日赴行在。你可在江上停留數日,以朕意撫慰劉光世、張俊諸軍。」馮益應承說:「小底遵旨!」

宋高宗又吩咐張去為說:「你可去翰林學士院,宣召宿直詞臣入殿,今夜鎖院。」按照制度,凡是拜罷宰執大臣之類,翰林學士院輪班宿直的詞臣面對後,依照皇帝的聖語、御筆之類,起草駢體文制詞。為了保密,在詞臣起草制詞直到正式發表之前,由宦官將小殿或學士院上鎖,以防洩密。張去為和馮益立即奉旨退下。

當天夜晚,康履、曾擇、馮益等人又和王淵泛舟西湖。皇帝拜罷宰執,本是頭等機密,而宦官們卻是近水樓台先得月,他們已經得知,不但明天黃潛善和汪伯彥將正式發表罷相,朱勝非行將拜相,而王淵也將升任執政,當同簽書樞密院事、仍兼御營司都統制。今天的夜宴由王淵出資,名義上是給馮益餞行,實際上也有因陞官而答謝眾宦官的意思。

他們乘坐了西湖裡最大的畫舫,船名「十樣錦」,長二十多宋丈,一千料,當時的船舶的載重概念,一料相當於一宋石。船上是雕欄畫棟,錦繡簾幕,船外是殘月和稀星映照下的細浪微波,春風不時吹入艙裡,令人心曠神怡。畫舫自南而北,在湖面上緩慢滑行。艙內則是觥籌交錯,歡聲笑語。

畫舫航行到湖心,正當王淵和宦官們開懷暢飲、得意盡歡之時,另一艘較小的湖舫快速追上了「十樣錦」船,船上的人大呼小叫:「汪相公欲拜會眾大官與王都統。」馮益興奮地說:「汪十五必是送財寶來!自家們且虛做人情,不容錯過。」眾人明白,這無疑是最後一次詐騙這個宰相錢財的良機。大家來到船頭,與汪伯彥隔船作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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