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、北望斷魂

二月八日夜,在黃潛善和汪伯彥舉行宴會的同時,朱勝非也在平江府衙的通判廳裡,會見兩位客人,他們就是在本書第一卷中已經交待,從淄州途經濟州南下丁憂的趙明誠和李清照夫婦。趙明誠到達建康府後,宋廷命令他奪情起復,任建康知府,最近又改任湖州知州。趙明誠接到改任的朝命後,正巧遇到當地發生一場兵變。他措置無方,最後只得和李清照縋城宵遁。發動兵變的軍伍很快潰散逃竄,而趙明誠卻須趕赴行朝,聽候處分。

朱勝非和這對夫妻還是比較熟悉,他特別欽佩李清照的才氣。他聽到僕從稟報後,連忙出迎。雙方互相作揖寒暄,朱勝非首先開口,就稱呼趙明誠的表字,說:「聞得德甫與易安居士此回受驚,幸得無恙。」趙明誠卻說:「下官以待罪之身,拜見朱相公。」李清照斂袂向前,說:「朱相公萬福!」朱勝非主動執住趙明誠的手說:「自家們是布衣之交,何須叫我相公,不如以表字相稱。」朱勝非貴為執政,而在見面之初,就堅持布衣平交的禮節,這使趙明誠夫妻感到溫暖和親切,他們也馬上改用朱勝非的表字相稱。

朱勝非剛好吃過晚飯,他估計這對夫妻遠道而來,必定沒有用膳,特別吩咐另做晚食。自己在食桌上只飲一碗五苓甘草湯陪客。晚飯之後,他一面吩咐為趙明誠夫妻安頓住宿,一面又陪伴他們長談。

在燭光下,朱勝非望著這對闊別多年的夫妻,感嘆說:「國家禍變離亂積年,自家們新添了多少白髮!」趙明誠說:「藏一輔政,尚是大有可為,我卻是治郡無狀。」李清照說:「夫君只是個腐儒,遭逢危難底事,便全無主意。此次不能及時弭患,臨難縋城而出,奴家底腳踝扭傷,至今猶自紅腫未癒。受此一回驚嚇,尚是心有餘悸!」

朱勝非聽得出,李清照並非是說客套話,而確實是有責怪丈夫之意,就說:「易安居士雖是受傷,然而元氣無損。德甫卻是氣色不好,須是尋醫問藥,留意調攝。」趙明誠說:「我近年以來,委是積憂成疾,此次到行朝,不求減免罪罰,而唯是乞求一個宮祠差遣。」李清照說:「無才無能底人,不可尸位素餐。」

朱勝非到此才明白兩人的來意,原來是為求一個領取俸祿,而不任實務的宮觀官,就說:「聞得德甫治郡,善待子民,亦非無政績可記。」趙明誠長吁一聲,說:「如今北地底百姓慘遭兵燹,南方底黎庶又苦於橫斂。軍興時節,官府底急徵苛賦,層出不窮,另加私家底租債,交爭互奪,嗷嗷子民,直是痛不欲生!我只是不忍掊克生民,而又經費缺乏,郡計艱窘,無以獻助朝廷。財計不足,則是郡守失職,財計充足,又是生民受害,勢難兩全。」

朱勝非靜聽趙明誠的傾訴,明知他議論地方政務,切中時弊,卻無言對答,因為就朝廷的財政需求而論,不得不驅逼地方行聚斂之政。李清照又說:「然而百姓底膏血,卻是供養了那廝禍國殃民底官吏,不戰而潰底軍兵。世上萬事,否極則泰來,自維揚巡幸之後,兩個奸相勢必下野,藏一拜相有望,未審有何救國底良策?」

朱勝非說:「黃、汪二相,雖然已是萬民切齒,我身為執政,卻須顧慮形跡,不可乘勢為逼逐取代之謀。此事唯是主上聖斷。如今國家譬如大病垂危底人,良醫尚且束手無策,我又不是良醫。然而既是蒙主上恩寵,備員政府一日,便須盡一日底職事。」

趙明誠感到朱勝非對待兩位故人,還是相當誠懇坦白,就乘機獻言說:「挽回大局,非有足以委寄大任底人。藏一何不舉薦李相公復相?」朱勝非苦笑了一下,談到李綱,他卻有一份難言之隱。原來李綱任相前後,朱勝非正好擔任直學士院,李綱拜右相,升左相和罷相的三份制詞,都是由朱勝非起草的。他和李綱不無一些私人恩怨,而又不是一個不計較恩怨的人。朱勝非回答說:「主上已是明諭朝廷,不用李綱。」

李清照說:「若是不得已而求其次,藏一亦可薦舉河北張招撫。此人委是忠烈丈夫,智勇雙全,文武兼資,只為得罪黃潛善,無過遠竄。自家們煞是為朝廷痛心!」朱勝非聽對方提到張所,心有所動,就說:「此事亦須待二人罷相後,方可議論。夜已深沉,你們莫須歇息,明日同赴早朝。」

李清照說:「難得與故人相見,奴家可得贈詩二首,以表心曲。」朱勝非高興地說:「若能得易安居士贈詩,豈非如獲至寶!」連忙吩咐準備文房四寶,並且親自磨墨。李清照就在作為當地名產的吳箋上,寫下了兩首七律:

北望中原欲斷魂,干戈擾攘萬千村。

朔風凍雨端誠殿,烽火濃煙通泗門。

南渡衣冠少王導,北來消息欠劉琨。

江邊泣血兩夫婦,濁酒愁吟對暮昏。

離亂五年淚不乾,故園夢見更辛酸。

南來尚怯吳江冷,北狩應悲易水寒。

宰相雖輕晉郡縣,遣民忍棄漢衣冠!

和親自古非良策,何日河山復宴安?

李清照寫完後,忍不住一串淚水,竟將墨跡洇污了幾處。她掏出手帕,擦乾眼淚,說:「待奴家另寫。」朱勝非激憤地說:「詩箋底憂國淚痕,足資留念!虜人自宣和七年犯闕,今已五載,二聖蒙塵於東京青城底端誠殿,近日又自通泗門入揚州,備極慘毒,若不能雪得此恥,又何以為大宋底臣子!」趙明誠說:「我妻詩中稱讚東晉王導,然而王導不過是偏安江左底規模。為大臣底,當須效學衛青、霍去病,有橫掃朔漠底大志!」

二月九日是宋高宗在平江府的最後一次早朝。早朝過後,趙明誠出乎意料地被安排單獨面對。如果在揚州逃難前,像趙明誠那樣一個大府的知府,是不可能有面對的機會,現在皇帝為了顯示一新庶政的形象,特別安排了這次面對。面對的地點,還是在早朝的府衙。

宋高宗說:「朕在康邸時,便久聞卿與宜人底才名,今日幸得一見。國家禍變非常,卿有何整頓乾坤底良策,可悉心開陳,以慰朕虛佇欲見之意。」現在趙明誠的官位升遷,文職虛銜也升為秘閣修撰,所以李清照的命婦封號也相應地由安人升為宜人。

皇帝的語氣是誠懇的,趙明誠聽後,也有幾分感動,就說:「微臣愚陋,僥冒建康一郡,已是辜負聖恩,今日唯有待罪請宮祠,豈能有良策。然而臣途經鎮江,備見江北流民骨肉離散,飢寒交迫,沿路房屋樹木張貼千萬榜子,尋找親屬,煞是可痛可憫。萬姓人人切齒,唾罵黃、汪二相。若是陛下依舊用此等人為相,切恐難以收拾人心。」宋高宗聽後,沉吟不語,經歷維揚之變,特別是發現自己還因此得了陽痿症後,他內心更是十分惱恨黃潛善和汪伯彥,罷相已是勢在必行,但他按照帝王的南面之術,決不能在趙明誠面前輕易透露。

趙明誠也揣摩出皇帝的心思,他又進一步說:「李綱大節孤忠,器識高遠,規模宏闊,乃是當今第一社稷之臣。切望陛下忽略細故,復予信用,委以重任,必可裨補國事,大張國威。」宋高宗聽到趙明誠舉薦李綱,又認為必須當面拒絕,他說:「李綱善於掠取世俗虛美,又志大才疏,而最喜分朋植黨,朕不能復用。」

宋高宗的回答進一步證實了朱勝非昨夜的說法,趙明誠感到無法再論,他又說:「前河北西路招撫使張所忠義有素,慷慨敢為,志大而才高,名聞兩河,只為得罪黃潛善,貶斥南方,士大夫與百姓深感痛惜。陛下何不乘棄舊圖新之機,召回朝廷,復予進用。」宋高宗聽他提到了張所,就說:「張所責罰過峻,此是黃潛善不能體祖宗寬仁之法,而以喜怒恩怨為賞罰。」皇帝承認處罰過當,卻諉過於宰相,自己並不承擔責任,這又是古代政治的傳統慣例,而對是否召用張所卻不置一詞。

皇帝的兩次回答,不能不引起趙明誠的追憶,三年前在濟州元帥府的遭遇和感慨,本已沉澱在腦海深處,此時又重新浮泛出腦海表層,他的內心發出深長的哀嘆:「國勢阽危如此,尚無改弦更張之意!」按照古代的臣規,趙明誠還想作進一步的諫諍,不料宋高宗卻適時下了退殿令:「卿若意有未盡,可另寫奏疏進入,朕當虛心披覽。朕移蹕之前,尚須與宰輔大臣深議國計。」他派曾擇送趙明誠出殿,另召宰執面對。

曾擇利用這個短暫的機會,立即向黃潛善和汪伯彥透露了趙明誠奏對的情況。宰相和執政拜見皇帝之後,宋高宗說:「朕午膳後,當移蹕南巡。然而平江府亦是要害之地,若無大臣鎮守,朕終不安心。」朱勝非說:「如陛下不以臣為無能,臣願鎮守平江。」

宋高宗說:「卿不避艱危,忠於社稷,甚慰朕心!」朱勝非說:「臣雖備員執政,而不問軍務,與諸軍素無往還。更乞從官一員,同共治事。」宋高宗說:「張浚既是兼御營司參贊軍事,可佐卿同留平江。朕特命卿兼御營副使,另撥張俊一軍,受卿節制。」

最近一段時期,黃潛善和汪伯彥深感朱勝非對自己已成威逼之勢,把他看成政敵,現在見皇帝命令朱勝非留守平江府,離開朝廷,心裡都暗自高興。汪伯彥還想進一步拆台,說:「陛下禁衛寡弱,張俊一軍似宜扈從聖駕。」宋高宗說:「張俊一軍留守平江,便是屏蔽杭州,寬朕北顧之憂。杭州另有苗傅、劉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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