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、逃竄途中

二月三日夜,宋高宗一行進入鎮江府城,與他們反方向的,是府城的許多百姓,還有官吏,都不顧天黑,扶老攜幼,紛紛向城外出逃。宋高宗見到此種情景,更增添了憂悶。他進入府衙就坐,本府的官員,包括被變相貶黜的知南外宗正事、皇叔趙士褭,都來參見皇帝。眾官員見到皇帝臉色慘白,神情沮喪,都不知說什麼才好,他們只能依臣禮的程序拜見,而緘口不提今天的事變。宋高宗經歷一次大驚嚇之後,連目光也有幾分呆滯,他望著三年前被自己貶斥出朝的趙士褭,不免面露幾分愧色。沉默了一會兒,知府錢伯言說:「微臣已草草排辦御膳,恭請陛下進食。」

宋高宗望了望自朱勝非以下的眾臣,說:「卿等扈從辛勞,且退下歇息,朕當與九九叔共進晚食。」眾官退下,趙士褭留下陪皇帝晚膳。他望著皇帝的模樣,不免起了哀憐之意,但即使在只有兩人進膳的場合,仍然是口欲言而囁嚅。他並非不想乘機進諫,卻是在考慮用什麼方式和言語,才能收到盡可能好的效果。宋高宗平時胃口不小,但今夜卻只很快輟食。

趙士褭起身,正準備進獻忠言,然後告退,不料宋高宗卻吩咐康履等幾名宦官說:「今夜朕只與九九叔同臥,行家人底禮節。」眾宦官們不由大吃一驚,皇帝平時且不說夜晚,就是白天退朝或臣僚面對之後,也不能沒有宮女,雖然六宮的女子們一時不知去向,卻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張才人在旁。不叫張才人陪夜,而叫宗室陪夜,這還是皇帝即位以來破天荒的事。

錢伯言和宦官臨時安排了皇帝的臥室,給皇帝準備了一張大床,趙士褭準備了一張小床。宋高宗別出心裁,不要被褥,只要一張大貂皮,臥履各半。趙士褭見宋高宗滿臉倦色,就不想談論國事,只是說:「夜色已深,請陛下安臥調攝,明日另議國事。」宋高宗特別脫下一件黃羅綿背心,親自披在趙士褭的身上,說:「有九九叔夜侍,朕便得安臥!」趙士褭一時也頗受感動。兩人分別上床,宦官為他們掩上了帳幔。

這正是揚州城裡的第一個劫難之夜,而逃離揚州的皇帝,畢竟還須要有皇帝的排場,臥室裡點燃了十枝明晃晃的蠟燭,宦官們也須忍受睏乏,在臥室門外侍立,隨時準備聽候使喚。揚州城裡,正值處處悲啼哀號、叫囂喧鬧之時,而僅有一江之隔的鎮江府治,卻仍是一片寂靜。白天飽受驚嚇的宋高宗,如今延捱著自登基以來第一個難眠之夜。趙士褭也同樣無法入夢,他清楚地聽著皇帝的輾轉反側,哀嘆悲泣,更增加了幾分同情。

四鼓時分,宋高宗自己掀開帳幔下床,馮益和張去為連忙進屋,趙士褭也跟著起床,皇帝卻吩咐宦官說:「可進茶兩甌,朕當與九九叔坐下同吃。」趙士褭雖然身為皇叔,沒有皇帝的特賜,他也不能隨便就坐。

宋高宗和趙士褭對坐呷茶,才開始了正式交談,宋高宗雙目紅腫,面帶淚痕,卻仍不願在皇叔面前放下九重之主的尊嚴,坦誠認錯,他說:「朕即位已是三載,雖是憂勤國事,宵衣旰食,而天下靡寧,虜人之患益深。此回朕不忍輕棄士民,而及早渡江自便,事變起於倉猝。不知九九叔有何安邦定國底奇策,朕當虛心聽納。」

趙士褭真想說一句:「禍變如此,陛下尚自文過飾非!」但話到嘴邊,還是嚥了下去,他原先準備了千言萬語,現在簡直連一句話都不想說,但是面對著皇帝「虛心聽納」的姿態,不說還是不行。他最後只能字斟句酌地說:「依微臣愚見,若是尚欲收拾人心,中興宋室,報得奇恥大辱,迎還二聖,則黃潛善與汪伯彥兩個奸佞不可不罷,李綱不可不復相,而陛下底罪己詔不可不下。」

特別是聽到「罪己詔」三字,宋高宗的面色頓時變得十分難堪。他對於趙士褭所提的第一條罷相問題,還是認為可以接受,至於第二和第三條則根本不能接受,卻也難於說一點歪理,當面回絕。於是,君臣兩人只能默默地呷茶,不再交談。

趙士褭轉念國難家禍,感到中興無望,不由流下兩行玉箸般的淚水。這次倒輪到皇帝對皇叔進行勸慰:「九九叔且請寬心,朕更當以維揚禍變為戒,勵精圖治,以致中興。」趙士褭忍不住聲淚俱下,說:「陛下若不能用臣底三策,切恐難以中興!」他說完,就起身告退,宋高宗也不再挽留。

張才人適時進屋,侍候皇帝,梳洗和早膳過後,有曾擇進屋口奏說:「今有劉光世護送得賢妃娘子,張俊護送得七位國夫人等,已到得行在。」宋高宗臉上略露喜色,說:「宣他們入閣!」

潘賢妃和七名國夫人其實是在半夜先後抵達鎮江府城,曾擇等宦官臨時為她們安頓,並且說明情況,要她們不驚動皇帝。直到此時,他們才進屋行禮,口稱:「官家聖躬萬福!」宋高宗用略帶感傷的語調說:「賢妃娘子與國夫人等幸得無恙!」張才人也搶步上前行禮,說:「賢妃娘子萬福!奴家拜見賢妃娘子。」

潘賢妃本來就是滿腹委屈和怨恨,見到張才人已搶先侍奉皇帝,更是充滿了妒意,她上前一記耳光,說:「這廝賤婦!膽敢撇卻奴家,獨自飛馬先奔!」識事務的張才人連忙下跪,說:「奴家有罪,乞賢妃娘子寬饒!」

宋高宗看不下去,就親自將張才人扶起,說:「張娘子率先侍奉朕躬,何罪之有!」這句話更起了添酸加醋的作用,潘賢妃明知皇帝的脾氣,此時已無法控制自己,她指責說:「官家唯知隻身逃竄,亦煞是無情無義!」

宋高宗惱羞成怒,大吼道:「大膽賤婦!」飛起一腳,把潘賢妃踢倒在地,潘賢妃坐在地上,捶胸頓足,慟哭悲啼。熟知皇帝脾氣的宦官們不由分說,上前把潘賢妃挾持出屋。張才人見到這種情景,不由心中暗喜,她料定潘賢妃這次肯定是一蹶不振,但表面上卻仍出面圓場,說:「官家息怒,賢妃娘子一時失言,罪在臣妾!」宋高宗說:「賤婦有罪,張娘子有功,朕焉能有賞無罰!唯是母以子貴,朕念及父子情重,不忍將她貶廢出宮。」

潘賢妃被挾持出屋時,已經開始清醒,卻又追悔莫及。事後她雖然千方百計挽回,向皇帝百般求饒,卻再也無法恢復皇帝的寵愛。

宋高宗經過一夜的痛苦反省和思考,其實已經確定了今後的一些方針。如果還是像從前那樣,只顧在深宮縱情聲色,不理國政,聽憑黃潛善和汪伯彥胡作非為,不設法勉力支撐危局,豈但是皇帝的尊榮富貴,就是連身家性命也很難保全。他決心從即日起,必須給臣僚們以一新庶政的形象。雖然在狼狽逃竄之餘,他還是堅持要在府衙舉行簡單的二月四日早朝儀式。

逃散死亡的百官,大部分還沒有消息,但好在鎮江府正衙還小於揚州行宮的崇政殿,以左相黃潛善和右相汪伯彥為首的官員,仍然鷺序鴛行,整肅地站立,而恰好擠滿了正衙。宋高宗已不再是與趙士褭談話時,那種神疲而氣沮的故態,他雖然經歷了大半天的逃奔和驚嚇,又一夜未睡,畢竟是體力健壯,元氣旺盛,經過張才人與宦官們的精心裝扮,本人又刻意強打精神,還是顯得氣宇軒昂。連趙士褭也不免暗自吃驚,目前的皇帝與一個時辰前的形象,簡直是判若兩人。儘管如此,宋高宗還須披掛細鋼甲,外罩淡黃袍,腰懸佩劍。

群臣按老例行禮,山呼,即三呼「萬歲」後,宋高宗開始發表新的施政演說,他首先指著自己的白木御案和御榻,用激昂的音調說:「此非是府衙底舊物,朕特意設此桌椅,只為社稷危難,禍變異常,非有臥薪嘗膽底大志,實不足以振興大宋!朕自臣民推戴,獲承祖宗底餘德以來,夙興夜寐,雖因迫於虜人,暫居維揚,然而朕心何嘗不戀戀於舊京,不忍棄我西北底萬民,而巡幸東南。昨日聞得虜騎潛行,朕萬不得已,渡江為暫避之計。僅此一端,足可明朕非是不顧萬姓,唯一己之利是謀。然而事變倉卒,維揚官吏軍民多遭禍難,眾卿或是家屬散失,委是痛切朕心,愧負何極!自古帝王,多有脫身於禍難之餘,立國於顛危之後,失勢於屢挫之辱,而終得戡亂於必勝之功。今日惟賴眾卿輔朕,成中興之大業!」

宋高宗演說完畢,又專門吩咐詞臣、權直學士院張守說:「張卿可以朕意草詔,撫慰維揚遷徙官吏軍民。」張守說:「微臣遵旨!」

站立班列的趙士褭到此完全明白,皇帝不願下罪己詔,而是打算用文過飾非的撫慰詔代替罪己詔。但趙士褭也感到吃驚,皇帝即位三年,雖然沉湎酒色,懶於處置政務,然而光從今早的「聖語玉音」看來,他的處事無疑比登基之初老練得多,心中不免暗自哀嘆:「主上亦是聰明之君,可惜智足以拒諫,言足以飾非,而國家底禍難未已!」

黃潛善和汪伯彥到此已不得不承擔無可推諉的罪責,兩人互相望了一眼,就走出班列,到御案前下跪叩頭說:「陛下英毅聖明,雖是迭遭變難,大宋社稷興復必是指日可待。臣等備位首揆,輔贊無狀,不能謀國弭患,乞陛下早賜誅竄,以正典刑!」宋高宗見到這兩個宰相,心中也不免氣惱,但他還是按早已準備好的言詞說:「朕當嗣守祖宗家法,體貌大臣,此事豈可輕議。」不冷不熱,不鹹不淡,沒有譴責和處罰,但也沒有保證不給予處罰,這反而使黃潛善和汪伯彥兩人更加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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