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、樂極生悲

建炎三年正月元宵後的一天,宋高宗在揚州行宮的崇政殿召見左相黃潛善和右相汪伯彥,這還是辭舊迎新以來,宰相的初次單獨面對。黃潛善和汪伯彥懂得,懶於問政的皇帝,居然在今天特別宣召,必定有要事。兩人在御案前恭敬地執笏站立。

宋高宗說:「今有呂頤浩、張浚等諸臣各自上奏,言道虜騎長驅深入,淮北屢有警報,須預作計議。二卿不知有何措置?」汪伯彥望著黃潛善,示意讓左相先說。黃潛善也不謙讓,說:「去年分命宇文虛中、魏行可等出使,深致陛下求和之誠,雖未有回報,然而臣等料得冬去春來,金人必定退師。如今兩河地界既已全失,正是議和底良機。唯有聖斷堅定,謹守靖康誓約,與金人畫河為界,天下自可漸臻太平。」

宋高宗說:「若是虜人歸還父兄宗族,萬姓得免兵革之苦,朕亦何惜屈己求和。然而自去秋以來,虜人侵逼不已,佔得兩河,又攻京東。呂、張諸卿底意思,唯恐行在不得奠居揚州。」汪伯彥說:「此事臣等與王淵早有措置,已命韓世忠統兵過淮把截,劉光世率師沿淮守禦。揚州與鎮江府一江之隔,王淵早已預備舟船,一旦有警,必可濟渡。」黃潛善補充說:「臣等探得,金人雖破得京東十數州軍,目即並無南下之意。沿淮之北,唯有些少草寇騷擾,故不敢上軫宸襟。」他和汪伯彥明知皇帝只喜歡在深宮作樂,所以凡是小事,就不再奏稟,這又是他不能說出口的。

宋高宗經他們一說,感到寬心,說:「黃卿可速草與金二帥書,遣使分往河東、河北。卿日前所擬與大金皇帝通問書,語詞精確,能道朕求和底至意。隆祐太后在揚州不便,朕已命孟忠厚扈從去杭州。如今當未雨綢繆,命皇子再去杭州。朕已命幹辦御藥院陳永錫護送,二卿可勾抽御營軍馬從行。」

黃潛善說:「御營右軍統制苗傅已扈從隆祐太后,前往杭州,目即行在尚有御營張俊、辛道宗、劉正彥等軍,未審當勾喚何人從行?」宋高宗想了一下,反問說:「何人兵力稍眾,何人兵力稍寡?」

這可是給這兩個兼御營使的宰相出了難題,兩人高高在上,根本不屑於過問各軍的兵力,還算是汪伯彥機智,他憑印象回答說:「張俊軍力稍多,劉正彥軍力稍少。」宋高宗說:「朕不可無重兵扈衛,可命劉正彥率本部前去。」兩人說:「陛下聖慮高遠,臣等謹遵聖旨。」原來御營右軍分駐兩地,而劉正彥就是御營右軍副統制。

兩個宰相感到皇帝的召對行將終結,準備知趣地告退,不料今天宋高宗卻談興頗濃,他又轉換一個話題問道:「朕已下旨,命鎮江府於市中焚毀進貢螺鈿桌椅,不知知府可曾遵行?」汪伯彥連忙說:「鎮江府已依御前處分,萬姓觀瞻,莫不歡呼悅服,歌誦陛下聖德。」

宋高宗高興地說:「有內侍繼東京大內珠玉二囊來獻,朕亦命投於汴水。」黃潛善說:「可惜!可惜!珍寶奇玩,有者不必棄,無者亦不必求。」宋高宗說:「不然,朕屏去侈靡無用底貢物,只為以恭儉率天下。還淳返樸,須人主躬親率先,天下自然向化。」黃潛善說:「誠如聖訓!陛下高瞻遠矚,豈臣愚等可測!」

宋高宗言猶未盡,又說:「朕每退朝,亦是正衣冠而坐,聽內侍奏事。朕性不喜與婦人久處。日常多坐於崇政殿旁小閣,靜思軍國大事,或閱讀章疏。偶有宮女前來奏事,朕便出閣子外,處分畢,再入閣措置國政。朕每日如此,不憚煩勞。」兩個宰相通過宦官,明知皇帝的後宮女子,已陡然增加一千五百多人,就更須幫助皇帝掩飾,黃潛善說:「陛下恭己勤政如此,中興必是有望!」汪伯彥說:「臣等當以陛下聖語宣付史館,垂大訓於萬世!」宋高宗臉上露出了微笑,他今天所以多花費了一點召對宰臣的時間,還不是為了把自己的「聖語」記錄在官史上。

黃潛善和汪伯彥把握時機,辭別皇帝下殿。宋高宗回頭望了一下叉手侍立兩側的康履和馮益,示意兩人之中的一人送宰相出殿。馮益用眼神向康履示意,就起步追隨在宰相後面,三人到了殿外。黃潛善和汪伯彥應付皇帝親信的宦官,早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成規,這就是賄賂加笑臉。唯獨遇到馮益,總會有相當程度的尷尬和不自在,這是因為馮益總喜歡侮慢他們。這兩個位極人臣的宰相,還只能佯裝笑臉,迎受侮慢,而不敢稍稍表示不快。

馮益又開始用輕蔑的口吻呼叫兩個宰相的行第了:「黃十四、汪十五,你們將官家底聖語宣付史館,不知史書記錄你們,是中興賢相,抑或是一代奸佞?」面對如此尖刻的侮辱,兩個宰相一時張口結舌,而臉上卻還是堆積著似笑非笑的微笑。

馮益又說:「如今虜人鴟張,官家與自家們底安危,你們切不可掉以輕心!」汪伯彥急忙辯解說:「馮大官且放寬心,必是無事!」黃潛善說:「自家們身為宰臣,豈敢以聖上與朝廷底安危作兒戲!目即雖或風聲鶴唳,其實草木無兵,尤須處之泰然,方保得行朝無虞。」

宋高宗回到後宮,他今天並不按日常的規矩,立即找女子尋歡作樂,而是召見了自潘賢妃瑛瑛以下的妃嬪。潘賢妃把名為三歲,其實只有一歲半的小皇子趙敷(敷,代字。原字上甫下方)也帶來了,小皇子長得眉清目秀,卻是明顯的孱弱。宋高宗自從任大元帥以來,不斷搜羅民間美女,前後橫跨四個年頭,實際也是兩年有餘,而後宮的女子竟無一人懷孕。他雖然汲取父親好色名揚四海的教訓,靳於給女子位號,然而經受不住女子們的爭寵獻媚,如今在張才人鶯哥和吳貴人金奴以下,又精心挑選了十名美女,授予國夫人的位號。他們是淑國夫人王氏、康國夫人蕭氏、和國夫人王氏、嘉國夫人朱氏、成國夫人吳氏、潤國夫人張氏、惠國夫人孫氏、蘄國夫人薛氏、郜國夫人高氏和莘國夫人賀氏。此外,尚有一個新近方得到紅霞帔宣,而頗受寵愛的宋喜喜。紅霞帔是一種低等的宮女位號,而宣是一種身份憑證。

宋高宗對眾女子說:「朕已定議,送兒子前去杭州,與隆祐皇太后同住。然而兒子此去,不可無人調護攝養。」潘賢妃搶著說:「臣妾雖是母子情深,然而須是以侍奉官家為重,兒子為輕。」隨著後宮寵愛的女子愈來愈多,潘賢妃一直擔心和害怕失寵,這是她寧願放棄看護兒子的責任的真正原因。

宋高宗的內心其實也不願潘賢妃長久地離開自己,他不再說話,只是用目光掃視眾女子。吳貴人卻自告奮勇,說:「臣妾願代賢妃娘子,精心侍奉皇子。」在潘賢妃的心目中,吳貴人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,就趕緊說:「感荷妹妹代勞,委是銘心刻骨,請受奴家一拜。」吳貴人急忙還禮,說:「賢妃娘子降尊紆貴,豈不是折殺奴家!」

宋高宗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,說:「吳娘子護持兒子立功,日後自當封賞。」他又輕輕地擰一下小皇子的臉,說:「上界有天堂,下界有蘇杭,此回吳娘子護送你前去杭州,見你底伯太婆與姑姑,必有快活!」他所說的姑姑,是指柔福帝姬趙嬛嬛,她已陪伴隆祐太后,先去杭州。宋高宗說完,就急不可耐地拉著宋喜喜,又招呼了張才人和蕭氏、孫氏、薛氏、賀氏四名國夫人,到後宮及時行樂去了。潘賢妃眼睜睜望著他們的背影,臉上露出了無法掩飾的妒意。

在臨時設置的政事堂裡,新任中書侍郎朱勝非正在值班。朱勝非的情況在本書第一卷裡已經有所交待,今年四十八歲。吏部尚書呂頤浩和禮部侍郎張浚進入堂內。呂頤浩字元直,鄉貫滄州樂陵縣人,今年五十九歲。張浚今年三十三歲,他受到黃潛善的提拔,曾彈劾李綱,因而宦運亨通。

呂頤浩和朱勝非頗有私人交誼,他開口問道:「藏一,自家們此來,只為與二位相公計議國事。如今虜騎馳突,距行在不遠,切恐變生不測,須早作計議。」朱勝非嘆息一聲,指著書案上堆積的公文說:「元直與德遠非是不知,二位相公近日頗為悠閒自得,政事堂文案壅積,只是叫我處分。他們二人卻是日日去聽浮圖克勤說法。如今宰相當直不在政事堂,而在壽寧寺,你們自可去壽寧寺!」朱勝非知道張浚與黃潛善的關係較密,但近來卻因為政見的分岐,而被二個宰相所厭惡,所以他當面發牢騷,並無顧忌。

呂頤浩說:「你身為副相,亦須及早處分,以免臨時失措。」朱勝非說:「我曾建議,揚州非駐蹕底所在,當令戶部除歲計之外,將餘財計置過江,運往建康府。然而黃、汪二相公力沮此議。」呂頤浩說:「事已至此,藏一不須稟白二相公,而逕自曉諭戶部葉尚書,命他急速搬運錢帛過江。」當時的戶部尚書是葉夢得,朱勝非首肯說:「此亦是一說。」

張浚問道:「不知御營司軍馬有何預防?」朱勝非苦笑說:「我雖身為執政,又不是御營副使,御營司底事,我管不得。王淵唯是聽命於二相公,又與眾內侍過從甚密。聞得他日前發大船數十隻,搬載自家與眾內侍底財物去杭州。近日皇子又須啟行去杭州,二相公言道,亦須預備大船數十隻。」

張浚說:「目即揚州城中人心惶惶,流言四起,而二相公只是禁止街市不得煽搖邊事,不許官民搬挈出城。」呂頤浩用輕蔑的口吻說:「他們底奇謀,唯是遣使求和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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