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舊怨新仇

張用臨時發生變卦,確是受了王善和義兄弟曹成等人的煽動。他們率領敗兵退到了位於開封府南的淮寧府西華縣,陸續收容潰兵和被岳飛、馬皋釋放的家屬,開始商議今後的行止。張用有幾分後悔之意,他說:「自家們不聽孫革底勸告,至有今日之敗。不如依孫幹辦底意思,投奔西京閭太尉,請求杜充寬饒,此亦是一法。」曹成說:「不可,杜充心胸狹隘,豈能容人。便是投奔閭太尉,杜充亦不能容。」王善說:「如今天下大亂,乃是貴賤貧富變更底時機。官家好色不修德,重用奸臣,豈能與虜人持久相抗?自家們不如佔據得幾個州郡,進可以稱王,退可以稱霸,勝似受制於杜充百倍。」馬友說:「點檢軍馬,兩軍戰士尚有一萬餘人,便足以橫行天下。」張用聽了王善和義兄弟們的勸告,對敗兵進行休養和整編,在二月初向淮寧府治的宛丘縣城(今河南淮陽)進發。

杜充自從南薰門之戰後,也不斷派人打探張用和王善兩軍的行止。為了剿滅叛軍,他特別從把守黃河沿岸滑州等地,抽調了後軍和游奕軍,命馬皋率領中軍,並且指揮兩軍統制扈成和桑仲,前往淮寧府。

張用和王善的兩支隊伍抵達宛丘縣近郊後,淮寧知府馮長寧已經得到情報,緊閉城門。張用和王善兩軍分別來到在城北和城西,駐紮未定,馬皋的隊伍也繼踵趕到城北。馬皋本來不願意再次同張用交鋒,但到此地步,已是身不由己。他親統中軍居前,命令游奕軍居中,後軍居後,自己仍然希望與張用會一面,勸說他退兵,避免再次交戰。四名心腹正將張應、李璋、岳亨和孫顯也都明白馬皋的意圖。

張用的軍隊屯駐在淮寧城北的教場一帶,得到追兵的消息,就倉促列陣。馬皋率軍趕來後,就親自橫刀縱馬,走出前列,大喊道:「請張統制答話!」不料對方並未由張用出馬,而是曹成出馬,他認出來者正是馬皋,更不答話,彎弓就是一箭。馬皋眼明手快,用刀將箭擋落在地。曹成的舉止激怒了馬皋,他撥回戰馬歸軍,就命令中軍向張用軍進擊。兩軍最初是用弓弩互射,接著又展開白刃戰。

馬皋一面指揮作戰,一面又派人催桑仲和扈成兩軍前來支援。桑仲原是老將種師道的小校,後隨種師中救援太原,種師中失敗戰死後,他率潰兵流竄於河東和河北,直到去年冬,才投奔杜充。杜充任命他為一軍統制,並且給他增撥了一些兵力。不料桑仲卻對杜充逐漸產生不滿,他和部下的兩名正將李橫和湯陰人李道私下商議,決定乘此機會,脫離杜充,獨立成軍。當馬皋派人催兵時,桑仲卻根本不予理睬,而率本部人馬西行,逕往唐州(治今河南唐河)。

王善聞訊後,率本軍從淮寧城西前來增援,對馬皋所部實施包抄和側擊。扈成卻素來畏怯,他率部趕到戰場,眼看敵軍勢盛,就率後軍賣陣而退兵。於是,馬皋一軍很快就陷入孤軍苦戰的境地。中軍雖是東京留守司的一支勁兵,然而在優勢敵人的包圍和攻擊下,軍隊損失慘重。

孫顯眼看形勢危急,就向馬皋提議說:「自家們須當機立斷,突圍而出。」張應、李璋和岳亨也表示同意。馬皋嘆息說:「事勢如此,唯有挪回,你們可在前衝殺,我當親自斷後!」張應、李璋和岳亨都說:「馬統制且居中節制,由自家們斷後。」馬皋說:「不須,你們只管向前廝殺!」於是孫顯舞動鐵戟刀,另外三將使渾鐵槍,率騎兵當先衝鋒,突破敵人的包圍,馬皋率步兵繼後。中軍北撤到蔡河,涉水而渡,王善指揮一部分軍士向中軍施放強弓硬弩,很多軍士竟屍填河床,仲春的蔡河流水被鮮血染紅。張用和王善兩軍一直追擊到開封府界的鐵路步,方才收兵。

馬皋統計殘兵,只剩下了五百多人,心中不免慘然,他長嘆說:「不料我統兵數年,曾屢挫強虜底兵鋒,今日竟敗於張用與王善之手!」他無可奈何地收兵回開封,命令張應等將統兵回營,自己帶兩名親兵前往東京留守司。

郭仲荀出留守司衙門迎接馬皋,馬皋說:「此回因桑仲與扈成兩軍臨陣逃脫,故被張用與王善殺敗,委是無顏見杜相公與副留守。」郭仲荀說:「勝負乃是兵家底常事,馬統制不須顧慮。」馬皋心中略感寬慰。按照慣例,兩名親兵不得入內,馬皋單身隨郭仲荀前去。馬皋進入杜充書房,還來不及唱喏,坐在書案後的杜充高喊道:「速將這廝敗將行軍法!」有幾名埋伏的軍兵上前,將馬皋用麻繩捆綁。

猝不及防的馬皋渾身冷汗直冒,他說:「我嘗為朝廷破敵立功,又在南薰門前殺敗張用與王善,豈可以一敗而行軍法?若要行軍法,也須論扈成與桑仲賣陣之罪。」郭仲荀在事前並未與杜充串通,他驚魂甫定,就結結巴巴地求情說:「馬統制——馬統制亦是——本司底——宿將,乞留守相公——乞留守相公恕他一死,容他——容他日後戴罪立功。」

杜充嚴厲地高喊:「我若不能賞功罰罪,又如何執掌大兵?」馬皋還想分辯,一個軍兵舉起手刀,向馬皋的後頸劈來。馬皋來不及發出慘叫,已經人頭落地,鮮血從體腔內汩汩溢出,流淌滿地。郭仲荀雖是武人,見到這種場面,也是面容慘白,全身顫抖,目瞪口呆。杜充的臉上卻露出獰笑,他一直嫌忌馬皋,今天總算達到了殺人和立威的雙重目標。他用命令的口吻對郭仲荀說:「你可將馬皋底首級號令示眾,以儆不用命底武夫,將書房收拾淨盡。」他根本不等郭仲荀應答,就趾高氣揚地走出了書房。

一丈青自從被杜充免除中軍副統制的軍職後,一直抑鬱不樂。岳飛和張憲的家眷來到開封,一丈青閒著無事,經常與他們往來。今天,正好是李娃來到馬家,看望一丈青。一丈青比李娃大一歲,今年已經三十。兩人雖然結識不久,卻是話得投機。兩人談了一陣,李娃說:「久聞郡夫人雙刀無敵,勇冠三軍,今日若能一獻身手,亦是奴家底眼福。」一丈青本來就閒廢在家,不勝技癢。她上前用左手握住李娃的手,又用右手取來裝有雙刀的刀鞘,說:「請李孺人同去庭院。」

這是馬皋家的一個不大的庭院,西牆緊貼著一個小亭,兩根柱子支撐著半爿屋簷,其中立一個旗架,上面插著兩面絳紅旗。李娃上前,先後展開兩面旗幟,只見其上分別用黑絲線繡了「關西貞烈女」和「護國馬夫人」十個大字。她用手撫摸著繡字,不免發出輕微的嘆息。一丈青從刀鞘裡抽出兩柄長四宋尺五寸、重八宋斤的長刀,開始舞刀。舞到妙處,李娃只聽得接連不斷的嗖嗖響聲,唯見得團團寒光纏身,忍不住喝采叫絕。

一丈青舞刀完畢,將雙刀插入鞘內,擱置在旗架旁。李娃望著她面上略帶興奮的神色,感嘆說:「只恨奴家無郡夫人底好身手、好本事,不能親上戰陣,報仇立功。」她的感嘆卻說到一丈青的心靈痛處,一丈青說:「奴家有一身好武藝,亦是枉然,到頭來亦是屈沉在杜充那廝小人之下,受他頤指氣使。」李娃說:「依奴家底意思,待馬統制此回歸來,不如設法與他同去西京。閭太尉與你們有舊誼,又為人寬厚,必不使你們受屈,自當有報國之機。」一丈青說:「李孺人所說甚是!」

兩人正在說話,李璋熟門熟路,逕自直入庭院見一丈青,李璋唱喏,兩個婦女也行禮道「萬福」。李璋接著就敘述了中軍戰敗的情況,說:「如今馬統制先去參拜杜留守,不須多時自當回府。」一丈青緊皺眉頭,她聽完李璋的敘述,就說:「不料有今日底大敗,不知杜充那廝又如何責罰?」

話音剛落,新上任的都統制陳淬和岳飛急步來到庭院,一丈青見到兩人的神色異常難堪,問道:「有甚底緊切事?」岳飛望了望陳淬,陳淬不得不用沉痛的語調說:「馬統制返回留守司,自家們尚未及與他相見,便被杜充伏兵斬首。」

一丈青一時急怒攻心,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簡直不相信幾天前送丈夫出兵,竟成了夫妻最後的訣別。李娃望著一丈青驟然變得十分難看的臉色,見到她眼睛中噴射出復仇的怒火,就下意識地搶先走到旗架邊,把一丈青的雙刀連同刀鞘緊緊抱在胸前。

李娃的動作實際上等於啟發了一丈青,一丈青發出了從未有過的尖厲慘叫:「李孺人,還奴家雙刀!」她一面說,一面撲向李娃。幸好岳飛及時擋在李娃的身前,陳淬和李璋也上前苦勸,李璋說:「杜充那廝多設兵衛,深居簡出,郡夫人便是單身直入,雖是勇武,只恐亦殺不得杜充。」李娃說:「多行不義必自斃,郡夫人是巾幗英雄,十年後報仇,亦是不遲。」

在眾人的勸解下,一丈青的神志逐漸清醒,她由狂怒轉變為無比的哀慟,坐在地上,悲聲大放。陳淬、岳飛和李璋三名男子還是第一次見到一丈青如此神態,一時簡直束手無策。幸虧李娃頗能臨機應變,她召喚女使,與她一起扶一丈青到內室,為一丈青更換喪服。李娃從內室出來,對陳淬等三人說:「陳都統,馬統制生前多立軍功,豈可以首級示眾。如今亦不可依喪制常禮,敢請陳都統為馬統制置辦棺槨,親自送來,亦不枉舊日底情分。岳統制與李正將須留宅內,助奴家陳設靈堂。萬一郡夫人哀怒不可遏,奴家一個女流,制止不得。」陳淬用感激和敬服的語氣說:「今日幸得李孺人處變而不亂方寸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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