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南薰門喋血

宋高宗即位後的建炎元年到二年,由於他重用黃潛善和汪伯彥,貶逐宰相李綱和招撫使張所,東京留守宗澤雖勉力支撐危局,卻憂憤而死。在金軍的猛攻下,國勢如千里長堤,一旦潰決,不可收拾。本書接第二卷

建炎三年(一一二九年)正月初四,岳飛所統的東京留守司右軍,自鞏縣出發,向開封行進。經過閭勍的分兵和整編,右軍有戰士二千人,但因戰馬的死亡和分兵,右軍已不是清一色的騎兵,共有騎兵一千二百和步兵八百。經閭勍批准,岳飛將全軍分為三將,第一將和第二將各轄騎兵六百人,第三將轄步兵八百人。第一將的將官是正將王經和副將霍堅,第二將的將官是正將寇成和副將姚政,第三將的將官是正將郭青、副將沈德和準備將韓清。於鵬和王敏求兩人充任岳飛的親將,負責傳令、聯絡等事宜。

二千軍人,卻拖帶了四千多家屬。在兵荒馬亂的年代,愈來愈多的家眷投靠軍隊,尤須依賴軍隊的保護,如果不能扶老攜幼,反而影響軍心和士氣,但家屬也必然成為軍隊進行軍事行動的累贅。岳飛當然很明確地意識到這個問題,只能部署右軍副統制張憲和第三將步兵,沿途保護家屬。為了照顧老幼病弱,張憲、郭青等人臨時找到了二十輛牛車和驢車,其中一輛就讓姚氏和懷孕的高芸香帶鞏岫娟乘坐,另一輛請李娃、岳銀鈴帶岳雷乘坐。不料李娃堅決謝絕,說:「如今是亂世,正須服習勞苦,奴自可步行。」岳銀鈴也跟著謝絕,於是其他十九輛車全部照顧了老幼病弱,自岳飛以下,所有的將官家屬也都步行。岳雷年幼,被安排在祖母的車裡。懂事的鞏岫娟也要求步行,但姚氏無論如何也不準。李娃、岳銀鈴和芮紅奴特別在姚氏的驢車裡鋪上了厚厚的坐褥,以防車輛顛簸,損動高芸香的胎兒。岳翻由於在胙城縣的戰鬥中立功,得到無品武官進義校尉的封賞,但岳飛不安排他當統兵官,只叫他充當第三將的一名普通戰士。

行軍途中,家屬隊中十分活躍的是高澤民和岳雲一對表兄弟,他們最喜歡的事就是練習騎馬。然而岳飛為保養馬力,下令軍中,凡是騎馬者必須半天牽馬步行。張憲和韓清格外照顧,寧肯自己步行,也要讓這對表兄弟過一下騎馬的癮。張憲和郭青等人很快發現,他們要護送四千多家屬,簡直就離不開李娃,李娃處置這類事務,最有能力和辦法,自然而然地成為家屬隊的中心人物,並且不憚煩勞,每夜總是她最晚休息。岳飛雖然負責全軍的軍務,但每天總要幾次三番,到老母車前請安。他和李娃的感情愈來愈深,而彼此在表面上反而更加客氣,注意禮貌的周全。

隊伍行進到鄭州,就在城裡暫駐。張憲還是依照慣例,會同郭青、沈德、韓清和李娃一同安頓家屬。忙碌到天色斷黑,有岳翻進屋,唱喏稟報說:「告報張統制,自家八舅在酒肆沽飲,卻是不償酒值,縱酒行兇,又不服勸渝。」原來岳飛特別給弟弟規定,不準在軍營裡使用「張四哥」之類稱呼,以維持軍伍的整肅。張憲聽後,眉頭一皺,命令說:「你且率四名軍健,將他押來,並傳喚店主同行。」岳翻走後,韓清說:「此事莫須告報岳統制?」李娃說:「不可,岳統制主張一軍,若不痛加懲治,何以維護軍紀,然而痛加懲治,又不免傷舅甥底親情。」原來自從岳翻在軍中改變過去的稱呼以後,李娃在此未下場合對岳飛、張憲等人也不用表字相稱。她對眾人提出自己的處置方案,郭青不免叫好,說:「李孺人料人處事,直是勝似鬚眉男兒!」

岳翻帶著醉意尚濃的舅父姚茂和店主前來,出面審問的是郭青,他說:「姚茂,你雖非軍人,既是隨軍同行,不可違犯軍紀。」姚茂也斜著醉眼吼道:「自家是岳統制底八舅,你奈何我不得!」郭青雙目圓睜,拍案而起,說:「我唯知有岳統制底軍紀與軍法,不知有他底八舅!且與他醒酒,責打二十杖!」一名軍士端著一個粗黑大瓷碗上前,將一碗冰涼的水往姚茂頭上一澆,姚茂頓時醉意全消。軍士們將他按倒在地,準備責打軍棍,姚茂只能連著高喊:「小底乞郭正將恕罪!」

張憲適時走進屋裡,姚茂又向他哀叫:「張統制救我!」郭青向張憲簡單說明情由,張憲說:「郭正將處事甚當,切不可教姚茂壞了岳統制全軍底紀律。然而念他初犯,權且寄責杖二十,日後再犯,自須兩罪併罰,斷不輕恕!」他轉向店主,問道:「姚茂虧負你酒食幾何?」店主說:「酒食資費三百文,打碎器皿物事須償八百文。」張憲說:「姚茂既是違犯紀律,仗勢欺人,須償付四貫文。」

姚茂站立起來,無可奈何地取出身上僅有的兩貫錢,說:「我身上所有,僅此二貫文。」岳翻此時也引領岳銀鈴進屋,姚茂見到岳銀鈴,似乎又來了救星,高喊道:「二妮救我!」岳銀鈴說:「六郎告報,方知八舅違犯紀律。如今唯有自家們代八舅賠償,切望八舅從今遵紀守法,若是再犯,自家們亦不便相救。你須知五郎性剛,便是媽媽說情,五郎亦豈能以情屈法。」姚茂說:「張統制、郭正將在此,我日後豈敢再犯!」

姚茂的事處理完畢後,張憲當夜就向岳飛報告,他特別強調李娃的幕後指揮之功,說:「郭正將言道,李孺人料人處事,勝似鬚眉男兒。依我之見,便是岳統制親自處置,亦必不如李孺人周全,情理兩得。」岳飛說:「李孺人煞是多謀善斷!」張憲感到是一個機會,就乘機進言:「如今岳統制是鰥夫,李孺人是寡婦,小將與渾家竊議,不如——」岳飛臉漲通紅,當即打斷張憲的話,說:「李孺人為季團練服喪未滿,豈可有非禮之議。」張憲到此就不敢再說,他和高芸香一心一意為岳飛和李娃說合,然而他們倆也並不知道更深一層的秘密,李娃和岳飛通過私下授受玉環,已經確定了日後的婚姻關係。

右軍抵達開封城外,按照東京留守司的命令,仍然駐紮在城西的金明池北軍營。經於鵬進城聯絡後,回軍營報告,說杜充明天只接見統制岳飛一人,連身為副統制的張憲也無參見的資格,僅此一端,已表明了杜充與前任留守宗澤迥異的作風。

第二天是十四日,岳飛只帶領於鵬和王敏求兩名親將,騎馬入城。他們來到開遠門下,不料第一個出來唱喏迎接的,竟是降為監門官的孫革。

岳飛多少聽說一些孫革貶降的事,他和於鵬、王敏求急忙下馬還禮。孫革說:「岳統制,你尚念下官底舊惡否?」他所說的「舊惡」,當然是指兩年前提議將岳飛依軍法處斬的事。岳飛連忙解釋說:「孫幹辦秉公執法,下官豈能不識道理!」孫革說:「我亦深知岳統制是個識道理底將才。如今我身為監門官,卻是報國無門。如蒙岳統制不棄,我願到右軍,伏侍統制,共圖救國大業。」

岳飛向來敬重文士,他還知道孫革是馬伸的學生,博學多識,就說:「馬殿院忠義,名聞天下。孫幹辦又能繼承馬殿院底遺風餘烈,下官恨不能立時恭請孫幹辦前來軍中。只是小將官卑職小,人微言輕,做不得主。」孫革說:「我唯求岳統制留心此事,日後尋覓機會。」

於鵬說:「杜留守召右軍到東京,不知有甚底緊切事?孫幹辦可得風聞一二。」孫革苦笑說:「我既被貶為監門官,如何知情?下官日前曾尋訪馬統制夫婦,他們亦是不知原委。」他所說的馬統制夫婦當然是指馬皋和一丈青。岳飛準備向孫革告別,孫革卻上前緊握住岳飛的手,深情地說:「國家艱危,岳統制任重道遠。杜留守底立身行事,自不待下官贅言,岳統制遇事切須隱忍!」岳飛說:「下官當謹記孫幹辦底忠告。」

岳飛等三人上馬,告別孫革,直奔留守司。東京街道顯得比宗澤在世時蕭條,雖然目前並無金軍進逼,而人們再無舉辦元宵燈會的興致。面對著十分熟悉的留守司衙門,岳飛不由激起對已故留守宗澤的深切懷念,他長嘆一聲:「物在人亡,又不知何時得了卻宗留守『渡河』底遺願!」

一名吏胥上前唱喏,說:「請於、王二太尉在此歇息,岳統制且隨我去書房,參拜杜相公。」兩名親將不得隨岳飛同去參拜,這當然也是杜充立下的新規矩。

岳飛被帶到一間書房,這其實也是以往宗澤經常與眾將、幕僚議事的所在,眾人隨意出入,從無任何拘忌。深居簡出的杜充,卻在書房門外特派四名執刀的軍兵守衛,且不說其他文官武將,就是副留守郭仲荀得不到同意,也不能隨意出入書房。宗澤在世時,在房裡只是放若干兵書、地圖之類,如今書房已整修一新,增添了不少書廚,還張掛了杜充親筆書寫的條幅「運籌帷幄」四字。杜充頭戴帕頭,身穿紫袍,端坐在書案後面,滿臉的肥肉顯得十分臃腫,兩條掃帚般的粗眉之下,一對環眼不時露出威脅性的兇光。如果說書房的陳設堪稱是一派儒雅氣象,而杜充本人的形象卻又與儒雅氣象無法協調。

岳飛到書案前唱喏,口稱:「小將岳飛奉命率本軍前來東京,參拜杜相公」,他作揖完畢,就叉手正立在書案前。杜充今天似乎情緒不錯,他用慣有的粗聲大氣說:「聞得岳統制祖貫相州湯陰,自家底祖貫是相州安陽,亦可謂有同鄉之親。」岳飛明白,依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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