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九、橫潰

七月末,新任東京留守杜充正式坐衙,按照慣例,副留守郭仲荀也有資格坐在杜充的一側,但杜充為顯示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,親自安排,自郭仲荀和留守判官宗穎以下,一律叉手侍立兩旁。杜充頭戴帕頭,身穿紫袍,高視闊步,旁若無人,進入大堂,他那高大肥胖的身軀顯得威風凜凜,正襟危坐之後,就開始用威嚴的目光掃視兩旁的屬官,然後用慣有的粗聲大氣訓話:

「我身膺重寄,坐鎮東京,當國難深重之秋,唯知兢兢業業,報國效命。主上命我遵稟朝廷,深戒妄作,以正前官之失。本司忠勇將士屢破強敵,功績可嘉,然而聞得你們唯知有宗汝霖,而不知有朝廷,此風切不可長。我赴任伊始,尤須力矯此弊!」他最後一句話特別加大了音量,怒聲吼叫,並且再一次用威嚴的目光逼視兩邊。除了郭仲荀之外,這段開場白引起所有文官武將的反感。

杜充又說:「奉朝廷指揮,本司將士尚有分駐兩河者,切須於近日勾抽,回東京屯駐,不可生事,以誤朝廷大計。」郭仲荀說:「下官啟稟留守相公,目即有王彥一軍萬人,據守濬、衛二州,薛廣、張用與王善三軍進兵相州,徐慶一軍遠去慶源府五馬山,接應信王。」按照杜充的規定,下屬們必須稱呼他「相公」,以示尊敬。

杜充命令說:「與我挪回,王彥一軍須南下,去行在揚州屯駐。」郭仲荀正準備應答,有幹辦公事孫革走出班列,向杜充唱喏說:「下官孫革啟稟留守相公,信王以皇弟之尊,河外兵馬都元帥之重,苦守五馬山,王彥另在太行有數十忠義民兵山寨,與東京如唇齒相依,唇亡則齒寒。切恐諸軍挪回,兩河難守,東京亦是孤立無援。」

杜充最忌諱的,莫過於下級同自己異議,他很不耐煩地將手一揮,吼道:「你知識淺陋,豈能理會得朝廷底深機!」孫革也不肯退讓,他用懇切的語調諫勸說:「依黃、汪二相底意思,唯欲以兩河割讓虜人,屈辱媾和。切恐虜人貪得無厭,得寸進尺,大宋難以立國,恭請留守相公三思。」

杜充又吼道:「你只是一個芝麻大小底屬官,如何敢輕議朝政,詆毀宰相?」孫革說:「下官委是知識淺陋,自知人微言輕,亦稍有憂國之心。信王言道,他底足下便是大宋山河,唯有尺進,豈可寸退!留守相公高官厚祿,手握重兵,又飽讀《詩》、《書》,滿腹經綸,當不負聖賢所教,而甘心置祖宗底山河於不顧,置賢王底安危於不顧。」

杜充被迫轉入辯解,說:「依朝廷指揮,河外底事,東京留守不須管得,另有北京留守主持。」一丈青忍不住站出來說話:「不知杜留守坐鎮北京時,又為經營兩河,支援信王,做了甚底事?」她明知杜充要求部屬們稱呼相公,卻故意不叫相公,藉以表示對杜充的蔑視。

杜充氣得滿臉紫漲,但他畢竟也是在官場中廝混多年,懂得為了維護長官的尊嚴,就決不能將爭論繼續下去。他站立起來,厲聲說:「我今日坐衙,唯是措置朝廷指揮!郭承宣,且隨我去小廳!」就轉身退出大堂,郭仲荀也應聲尾隨杜充而去。

大堂之上,文官武將們圍著宗穎,七嘴八舌地議論,說:「如今唯有宗判官主張!」宗穎一時也感到十分為難,不好應答。不料郭仲荀又很快來到大堂,雖然滿臉尷尬,還是當眾宣佈說:「奉留守相公鈞旨,孫幹辦改充監開遠門,新興郡夫人王氏即日離軍,免充中軍副統制。」這兩項革職命令當然引起了公憤,群情大嘩,宗穎上前說:「留守相公如此處分,切恐人心不悅,久必生變。」郭仲荀說:「留守相公既是出令,豈容反汗,且待日後徐議,緩緩勸諭。」宗穎氣憤地找著杜充,兩人大吵一場,卻毫無結果。

幾天之內,宗澤苦心招募和團聚的許多支義兵、潰兵游勇和盜匪,紛紛不辭而別,離開東京,各自為軍,不再接受東京留守司的領導。另有很多文官武將找宗穎商議,大家聯名上奏,彈劾杜充。與此同時,杜充本人也單獨上奏宋廷,說是宗穎依仗父親的影響,處處與自己為難,如今留守司政出多門,自己難以令行禁止。宋廷很快作出反應,下令罷免宗穎,命令他終止起復,回鄉為父親持服丁憂。宗穎當即滿含悲憤,揮淚離開了東京城。於是東京留守司成了杜充獨斷專行的天下。

當杜充集中精力,清洗東京留守司,排除異己之時,金軍又開始發動新的攻勢。完顏粘罕的西路金軍進攻河東未被佔領的州縣,掃蕩民間抗金的紅巾軍,而完顏訛里朵的東路金軍首先全力攻擊易州的劉里忙義軍山寨。不料劉里忙義軍已經化整為零,分散轉移到更西的山區。金軍撲了個空,只是放火燒了幾座空寨,又搜剔和殺戮附近的平民,然後將兵鋒直指五馬山寨。

信王和趙邦傑在五馬山寨,先後有霍堅和徐慶、於鵬等帶領軍兵上山,呈送了都元帥制誥和宗澤、馬擴兩封長信。信王到此已完全明白,他除了得到都元帥的空名以外,絕不可能指望當皇帝的九哥給予任何支援,唯一的支援只能來自宗澤。但宗澤行將興兵北伐的訊息,還是給義軍帶來很大的鼓舞,信王和趙邦傑會同徐慶等人,謀劃部署,準備在宋軍北上時會師,聯合收復慶源府和真定府。不料此項計劃全成泡影,信王最後得到的,是宗澤的死耗和杜充強迫徐慶一軍撤回開封的命令。

時值中秋,團圓的清輝依舊普照北方苦難的山河。五馬山寨上下的成年男子,每人都分到一碗加水的粘粟酒。在朝天寨的一塊大石上,放著七碗酒,四碟蔬菜,旁邊矗立一面周繡兒等日夜趕製的「大宋信王、河外兵馬都元帥」紅絹黑線繡旗。信王、趙邦傑、徐慶、於鵬、舒繼明、趙宏和霍堅七人坐在大石周圍,而周繡兒和趙邦傑的妻子在旁邊侍候。

信王神情沮喪,他望了望那面大旗,用感傷的語調對徐慶等眾將說:「既有杜留守底嚴令,你們不可在此久留,請痛飲一碗,從此訣別。」於鵬說:「自家們已自計議,宗留守雖已逝世,他底軍令卻是重如山嶽,豈可移改。自家們唯願護衛十八大王,執鞭隨鐙。」徐慶補充說:「度目今事勢,朝廷既有奸臣,東京杜留守又秉承奸臣旨意。十八大王與其在此苦守,不如南下西京,會合閭太尉、岳統制軍,徐謀興復,方是上策。」

信王說:「我便是南下,只恐奸臣不容。我既已明立誓言,為祖宗死守腳下寸土,又豈可自食其言。」於鵬說:「凡事有經有權,十八大王亦須從權達變。」趙邦傑說:「此處山寨強固,義軍雖是攻之不足,而守之有餘。若是虜人冒險攻山,必敗無疑。」徐慶說:「我自上山以來,遍視連珠寨,委是易守難攻。然而山上無井,唯是依賴澗水,若是虜人斷絕汲道,切恐難以固守。」徐慶不愧是智勇雙全的將領,他上山不久,就發現了五馬山寨的致命弱點。他和於鵬等苦勸信王幾天,但趙邦傑卻力持異議,信王因此猶豫不決。

拖延到八月下旬,完顏訛里朵、完顏撻懶、完顏兀朮、完顏撒離喝等統領五萬大軍,將五馬山寨團團包圍。他們率領合扎親兵,繞著山寨察看地勢。完顏撻懶畢竟老於行陣,他用馬鞭指著山寨,問完顏兀朮說:「依你底意思,當如何攻山?」完顏兀朮說:「待我明日率精兵二千,各自披戴兩重鐵甲,登山強攻。」完顏撻懶笑著說:「若是如此強攻,便是折盡兒郎,也破不得山寨。」完顏訛里朵問道:「撻懶,依你底意思,又當如何?」完顏撻懶說:「五馬山勢雖險,唯是仰賴兩處澗泉汲水,兀朮與撒離喝可各統一軍,日夜嚴守,不容信王底軍士汲水,十日之後,山寨當不攻自破。」完顏訛里朵說:「此計甚妙!兀朮與撒離喝便依此計。」

正說話間,徐慶與舒繼明、趙宏、霍堅率精兵衝下山來,徐慶一馬當先,彎弓一發,射死了完顏訛里朵的坐騎,完顏訛里朵落地後,連忙躍身而起。完顏撻懶等指揮合扎親兵救護,與宋軍混戰,雙方都有相當傷亡。徐慶等人雖然勇猛善戰,由於金軍在兵力上佔有優勢,不得不退兵上山。

此後,宋軍幾次夜襲和爭奪澗水,都不能成功,山寨缺水,形勢日益危迫。信王召集眾將會商,徐慶說:「自家們不可坐以待斃,唯有殺出重圍,求得一線生機。」趙邦傑說:「便是丁壯殺透重圍,老小豈不成了俎上底魚肉?我料得太行數十寨忠義民兵,必不能坐視,當出兵救援。」徐慶說:「五馬山在贊皇縣城以東,成孤立之勢,太行諸寨全在贊皇縣城以西,切恐他們出兵,易於遭虜人攔截。」信王用沉重的語調說:「自兵興以來,我皇族遭虜人驅略蹂躪,與雞犬無異,卻無一個身殉國難者,又如何為天下表率?我當與此寨共存亡!然而全寨忠義,又豈可同歸於盡,徐統制等可突圍南下,告報朝廷。」於鵬說:「既是信王不願突圍,自家們又豈忍捨信王而去?」

當天夜晚,周繡兒在臥室裡苦勸信王,說:「官家輕信奸臣,國事必是不濟,大王雖不是貪生怕死,亦須為國事突圍南下。」信王說:「我若是南下,你一個女流,又如何隨我突圍?」周繡兒流淚說:「奴家既與大王結髮為妻,豈可遭虜人污辱,唯有一死,以報大王!大王須以國事為重,不須以奴家為念。」信王說:「我便是南下,九哥與奸臣又豈能容我主張國事。我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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