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八、香消玉殞

東、西兩路金軍戰敗,退回燕京和大同府以後,完顏粘罕、完顏穀神、完顏訛里朵、完顏撻懶等應金太宗之召,來到國都會寧府,共同商議對宋政策。雖然是夏季,東北的室內還是相當涼快,金太宗與眾人環坐在乾元殿的大土炕上,一面燒火烤野味,一面交談。

完顏撻懶首先說:「目即宗澤兵勢雄銳,不如與趙氏通和,以黃河為界,放回老、少二主。」金太宗望著主戰最力的完顏粘罕,完顏粘罕居然沉默不語,不持異議。都元帥完顏斜也卻說:「此事且緩緩地,若是宗澤發兵過河,兒郎們不敵,自可依撻懶底計議。」完顏訛里朵說:「趙氏信王聚兵於慶源府五馬山,謀救取趙氏血屬。若將趙氏二主與血屬迎至御寨,日後放回,亦見大金底恩德。」大家都贊同他的提議。

完顏奔睹和知樞密院事劉彥宗奉命去中京大定府,將宋徽宗、宋欽宗等押往會寧府。在燕京仙露寺的趙氏宗室,死亡近半,剩下的九百多人,則由完顏阿魯補押往東北韓州(治今吉林梨樹縣北)。

宋徽宗和宋欽宗被軟禁在中京相國院,雖然生活困頓,卻又慢慢習慣和安定下來。特別是受精神折磨過深的宋欽宗,在朱後和另外三個女子的撫愛、勸解和照料下,情緒有所好轉。建炎二年正月,鄭慶雲為宋欽宗生下了一個女兒,接著,另有三個女子為宋徽宗生下了一女二男。新生的嬰兒們不可能再按宋宮的慣例,另雇乳母,只能由母乳餵養。鄭慶雲正是受孕在苦難最深的時期,但說也奇怪,那個女嬰卻很少啼哭,見任何人也不怕陌生,經常發出清脆悅耳的笑聲,姣好的面目幾乎無時無刻都露出特別逗人喜愛的笑容。且不說宋欽宗和他的四個妻妾,就是鄭太后和喬貴妃也十分疼愛,經常將她抱持逗笑,太子趙諶和柔嘉公主更是將照管兩歲的幼弟趙謹,逗弄女嬰,當作生活中最大的樂趣。宋徽宗的子女太多,對自己的三個嬰兒倒也不過如此,唯獨對這個孫女視為掌上明珠,並且親自為她取了個乳名,叫解頤花。這也算是特殊境遇下的一種天倫之樂。

七月二十一日,宋徽宗、宋欽宗和眾人在東院正廳逗弄四個嬰兒。劉彥宗進入了相國院,由看守宋俘的千夫長完顏阿替計陪同,禮貌性地通名求見。宋徽宗和宋欽宗只能叫眾人回房或去西院,父子倆一同出迎。劉彥宗滿臉堆笑,向宋徽宗和宋欽宗行女真跪禮,宋徽宗和宋欽宗忙還揖禮。雙方到正廳坐下敘話,劉彥宗說:「下官奉大金郎主之命,迎請南朝太上與皇帝前去御寨。郎主欲與兩位官家面議兩國修好底大計。」金朝早已宣佈滅亡宋朝,取消了兩人的皇帝資格,如今卻改口稱南朝和皇帝,使趙氏父子不免感到驚奇,似乎有了一線光明和希望。

宋徽宗和宋欽宗都用疑惑不解的眼光望著劉彥宗。劉彥宗當然理解他們的疑惑,但也不便多做解釋,只是進一步說:「請太上與皇帝明日便與寶眷啟行。」宋欽宗說:「自家們在此,已是粗安。若是大金皇帝欲與自家們面議,我當與阿爹前往,老小自可暫住中京。」劉彥宗說:「郎主底旨意,須請寶眷同行。」劉彥宗說完,就客氣地告退。宋俘們不得不收拾行裝,並且不斷地議論和猜測喜憂參半的信息,也不知是禍是福。他們在相國院住了大半年,雖然初到之時,有許多埋怨,如今反而有某種依戀惜別之情。

大群宋俘在完顏奔睹所率兩猛安金兵的押送下,向東北進發。塞外的初秋,已經頗有寒意,大家在這片荒瘠的土地上行進,特別到夜晚露宿之際,更感到奇寒襲人。他們途經作為契丹族發源地的潢河之濱。劉彥宗以亡遼降臣的資格,向宋徽宗父子介紹說:「此處便是契丹底聖地,自昔相傳,有一男子騎白馬,浮土河而下,另有一女子乘灰牛所駕底小車,浮潢河而下,兩人相會於木葉山,其子孫便是契丹人。亡遼底九廟俱在木葉山,如今已成灰燼。」宋徽宗聽後,嗟嘆說:「南北兩朝相峙百餘年,如今繁華消歇,皆成過眼煙雲!」劉彥宗卻勸慰說:「大宋尚有九大王在南方稱帝,或是興復有望。」

正說話間,陰沉的天空下起了雹子般的大雨,人們從頭到腳,都被雨水澆透。大雨過後,又颳起了凜冽的狂風,吹得人們渾身戰慄。大家在潢河邊一夜露宿,接著就有許多人得了感冒。其中病情最重的是解頤花等四個嬰兒。

解頤花的笑臉曾經是大群宋俘最有效的精神止痛劑,如今她的啼哭呻吟,又給人們帶來了更深沉的痛苦。宋徽宗甚至跪在潢河邊,祈禱昊天上帝,發誓願意代孫女病死。然而在無醫無藥的環境下,祈禱當然是無濟於事。解頤花等四個嬰兒,竟在同一天死亡。宋俘們,特別是鄭慶雲等四個母親,為此哭得死去活來。

在眾人難以言喻的悲痛之中,宋欽宗和景王還算是較為清醒和理智的,他們立即找劉彥宗商量,請劉彥宗出面,找完顏奔睹,完顏奔睹命令千夫長完顏阿替計派兵幫助收屍。大家找到河邊一棵大樹,臨時只能用刀斧挖土,將四個嬰兒掩埋樹下,建造了一個土堆,又在四圍放置四塊大石,作為標識。宋欽宗佇立在墳前,暗暗發誓說:「朕底嬌女,由朕之不德,致使嬌女夭亡異鄉。若是異日得志於中原,當親來此地,置柩南歸,為嬌女另建新墓,以雪今日之恨!」

艱難而傷痛的行程持續了近一個月。八月十九日,這支特殊的隊伍已經離會寧府不遠了。劉彥宗也在此時病倒。他感覺已病入膏肓,就設法與宋徽宗、宋欽宗單獨談話,他說:「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我底遠祖曾是唐臣,自五代入遼以後,六世為遼宰相,實為名門望族。不幸遼亡降金,又為二太子出謀畫策。太上與皇帝淪落至此,我豈是無罪。如今大宋宗澤善於用兵,國相與三太子相繼戰敗北撤。金廷君臣議論,若是不敵,便欲與大宋通和,放你們回歸。如若日後我底兒子投宋,切望太上與皇帝不念舊惡,念我本是漢兒,寬大為懷,重歸漢化,便是我家門底大幸!」宋徽宗和宋欽宗正準備用好話撫慰,劉彥宗卻昏厥過去。

劉彥宗的情報,成了宋俘們天大的喜訊。兩天以後,宋俘們終於被押送到會寧府,住在事先準備的一大批營帳中。由於劉彥宗病重,金廷改派漢官左泌出任通事。下一天,在洗衣院服役的宋高宗生母韋賢妃、妻邢秉懿和姜醉媚,還有宦官白鍔,也被押送到營帳,而宋高宗的二女兒康二宗姬已經夭亡。三個飽經蹂躪的女子,見到親人,不免慟哭一場。眾人明知韋賢妃與完顏賽里的風流往事,但都採取了諒解和同情的態度,特別是喬貴妃,更是好言撫慰和勸解。左泌對宋俘們也是和顏悅色,對宋徽宗和宋欽宗更是恭敬有禮。他臨走時說:「明日郎主當在御寨,設宴與太上、皇帝洗塵。」

眾人一夜歡喜,有的人甚至喜不能寐,宋徽宗和宋欽宗第二天早早起身,不料一直等候到中午,也不見左泌的蹤影。宋俘們為此望眼欲穿,又等到下一天,即八月二十四日清晨,左泌終於來到營帳,卻是換了一副面孔,高喊道:「恭依大金郎主聖旨,亡宋底老主、少主與眾人今日更衣之後,前去太廟,行獻俘之禮!」這對眾宋俘而言,猶如晴天霹靂。在完顏奔睹所率金軍的威逼下,宋徽宗、宋欽宗、鄭太后與朱後用粗麻布帕裹頭,身穿麻衣,外披羊裘,而其餘一千三百名男女老少都強令脫去上衣,下半身繫羊裘,逐人被氈條捆住雙手,出營帳列隊。八月中秋過後,會寧府的天氣本已相當寒冷,更何況天色陰晦,金風蕭瑟。宋俘們裸露著上身,凍得渾身發抖,婦女們更是難以忍受羞辱,泣不成聲。

原來正是在金人放韋賢妃到宋俘營帳的當天下午,金廷接到了宗澤逝世,宋朝釋放牛慶昌,表示求和等報告,於是政治空氣驟變。在重病中的劉彥宗聽說要舉行這種辱人過甚的獻俘儀式,急忙上奏,以有損於大金國體為由,委婉地進行規諫。但身為皇儲諳班孛堇、都元帥的完顏斜也卻說:「康王唯是依仗宗澤,今宗澤已死,我又有何懼怕?」在眾多女真貴族中,唯有曾去開封慰勞的秀才完顏烏野表示反對,金太宗終於批准了他弟弟完顏斜也的提議。

如今以完顏斜也為首的眾貴族都到了現場,宋俘們按白旗上的黑字,被分成五個隊列。五面白旗上分別寫著「俘宋二帝」,「俘宋二後」,「俘叛奴趙構母妻」,「俘宋諸王、駙馬」和「俘宋兩宮眷屬」。

獻俘的隊伍開始出發,完顏斜也一馬當先,女真貴族們騎馬隨行。在他們之後,是相當龐大的契丹軍樂隊。遼朝的音樂來源於五代後晉,實際上是繼承唐樂。按照遼制,正規的軍樂,即鼓吹樂,有前部三百八十六人,後部二百六十六人,共計六百五十二人組成,其樂器包括鼓、金鉦、鐃、管、簫、笳等。如今卻只能湊成五百人的樂隊,也不分前、後部。在樂隊之後,就是五批以白旗為先導的宋俘,兩邊有女真騎兵執兵刃押送。在宋俘隊列之後,有一百六十名金兵抬著八十席珍玉。

但是,這個地曠人稀的御寨其實還算不上城市,也沒有多少平民百姓圍觀。御寨裡曾有幾千被擄的漢人驅口,在兩個月前,發生了一次武裝暴動,起義者企圖劫持金太宗等人作為人質,南下燕京和河北。不料事機不密,慘遭屠戮,所以御寨裡的漢人驅口也為數不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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