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七、大呼過河身已僵

四月,在宗穎回到開封後的下一天,宗澤召集部將和幕僚們會議。大家只見他眼睛佈滿紅絲,在疲憊中又顯現亢奮,他用略帶嘶啞而激昂的語音說:「昨日兒子回歸,我一夜未得眠。黃、汪兩個奸臣,把持朝政,只圖與賊虜媾和,竟視我大宋河山、遠方藩王如棄物!我若遵從他們底號令,豈非是仰愧皇天,俯慚后土?我左思右想,主上既已拜信王為河外都元帥,我便須與他聯絡,共圖大事。」他略為停頓一下,問道:「我今已修書信一封,不知何人願為我去五馬山?」有一人搶先應聲起立,說:「下官願往!」此人正是幹辦公事於鵬,也是宗澤心目中的最佳人選。宗澤激動地說:「於幹辦不憚險遠,請受我一拜!」於鵬連忙還禮,說:「此是王事,下官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!」

宗澤又說:「於幹辦此去,不可無兵。然而兵多則山寨糧食鮮薄,難以供養,兵少又唯恐不濟事。我決計於中軍與右軍中各勾抽五百精兵,不知哪個太尉願往?」又有幾名將領應聲起立,說:「小將願往!」宗澤從中挑選了右軍的徐慶為主將,右軍的舒繼明和中軍的趙宏為副將,宗澤說:「你們可擇日發兵,留駐五馬山寨。待我六月舉兵北伐之時,裡應外合,共破番人。」

徐慶、於鵬等率五百騎兵和五百步兵很快出發,渡過黃河,由太行山區北上。不料他們走後不久,宗澤因操勞過度,憂憤國事而病倒。他背上長出一個大疽,開始時還不以為意,照常處置事務,並且繼續向宋高宗不斷上奏,籲請回鑾東京,部署北伐,到了五月,就發展到痛楚難忍,夜不能寐的地步,終於臥病不起。東京的官員和將領們都憂心如焚,紛紛尋找醫生,為宗澤外敷內治,卻沒有療效可言。

六月盛暑,正是原定的北伐時節。宗澤在病痛呻吟之中,仍然召見部將,部署軍事,命令王彥一軍首先渡河,進據濬州和衛州,又命令薛廣的武鋒軍、張用的選鋒軍和王善的摧鋒軍進兵相州,命令閭勍和岳飛前往西京洛陽。然而當閭勍的軍隊整裝待發之際,宋廷特命的資政殿大學士、大金祈請使宇文虛中來到開封,他以攝東京留守事的身份,下令終止一切軍事行動。

宗穎和東京留守司的其他官員都不敢將這個消息報告病榻上的宗澤。一天,傷勢未癒的馬皋由一丈青陪同,乘車前來問病,他們夫妻約了岳飛、王貴、張憲等同往。宗澤見到岳飛等人,問道:「你們既去西京,如何不數日即回,閭太尉安否?」問得岳飛等人額上冒汗,他們尷尬地望著宗穎,宗穎只能出面說明:「今有宇文大資受命出使,言道既是阿爹得病,須是閭太尉在此主張軍務,以故岳統制等未得成行。」宗穎到此地步,仍然打算隱瞞宇文虛中制止北伐的真情。

大家只見宗澤臉上露出了十分痛苦和悲憤的表情,他說:「只因我得此沉痾,卻誤了國事!宇文大資既是奉使金虜,途經東京,何以管得留守司底事?」宗穎吞吞吐吐地說:「朝廷命他暫攝留守事。」雖然只是短短一句話,宗澤卻一切都明白了,他吩咐宗穎說:「請閭太尉來此敘話。」宗穎只能命令吏胥召請閭勍。

宗澤乘著閭勍未來的間歇,深情地問道:「鵬舉,你與循禮底寶眷可曾迎取到東京?鵬舉底義女可好?我甚是思念。」張憲噙著眼淚說:「小將底家人何勞宗留守掛慮,今日之事,唯有請宗留守為天下蒼生,安心調攝。」宗澤說:「國家禍難,你們雖是強忍骨肉離散之痛,又叫我如何安心?鵬舉底老母,你底嬌妻,如此深明大義,我恨不能一見。」

岳飛說:「小將底六弟與外甥已是往返數回,尚未能尋訪得老小。唯是義女甚好,今日帶來留守司。」宗澤說:「女兒雖小,卻是最識道理,何不請來一見?」岳飛出去,帶鞏岫娟來到宗澤的病榻前,用稚嫩清脆的聲音說:「小女子日日祈禱昊天上帝,切望佑宗爺爺早日康復。」宗澤激動地伸出乾枯的手,撫摸著她的秀髮,卻說不出一句話。

閭勍進屋後,宗澤勉力支撐病體,強行起坐,交待後事,他說:「山河破碎,萬民罹難,二帝蒙塵,我為此憂憤成疾,今已病入膏肓,無可救藥。唯求你們為我殲滅強敵,以成恢復之志,我雖死無憾!」眾人流淚說:「自家們願盡死力!」宗澤也流淚說:「杜少陵詩言道:『出師未捷身先死,長使英雄淚滿襟!』我死之後,閭太尉還須與岳統制等同去西京,祖宗陵寢,豈可再遭虜人蹂踐!」閭勍和岳飛等人說:「下官遵命!」

到了午飯時間,吏胥端來了一碗粟米薄粥,一碟蔬菜,一丈青到病榻邊坐下,說:「阿爹,曾記得在臨濮縣時,阿爹不進滴水粒食,由奴家為阿爹進獻薄粥。今日還須由奴聊表孝心。」說著,就從吏胥的手裡取過粥碗,一勺一勺給宗澤餵食。她提到去年春救開封時的往事,使宗澤的內心多了一重感傷,他不說話,只是用感謝和深情的目光,望著不是義女,而賽似親女的一丈青。他忍受病痛,強進飲食,不一會兒,虛弱的身體就渾身冒汗。懂事的鞏岫娟取來絲巾,為宗澤擦汗。

午飯後,宗澤倚在病榻上喘息,眾人告退。宗澤吩咐宗穎說:「請宇文大資前來議事。」宗穎說:「阿爹且歇息片刻。」宗澤說:「宇文大資不到,我如何安眠?」宗穎無可奈何,只能親自去請。宇文虛中到東京已有兩天。他離開揚州之前,宋高宗面授機宜兩條,一是終止宗澤北伐,二是立即釋放金使。他認為第二條不宜操之過急。宇文虛中其實正在留守司坐衙,卻不敢看望宗澤。如今既有對方主動邀請,他又不得不來。

宇文虛中今年四十九歲,與宗澤還有過一些交往,兩人寒暄過後,宗澤倚著床枕,以表字相稱,主動詢問說:「叔通此回出使,有何使名?」宇文虛中神色略顯尷尬,說:「我原擬以大金通問使為名,黃、汪二相改擬為大金祈請使,已蒙主上親命。」宗澤悲憤地說:「虜人驅逼二帝,焚燒陵寢,卻以祈請為名,不知如何奏告大宋列祖列宗在天之靈?」

宇文虛中抬出了皇帝,宗澤卻用列祖列宗壓倒了對方。宇文虛中面有愧色,又用委屈的口吻說:「我豈不知黃、汪二相是奸佞小人,只為君父之命,寧受與母、妻、兒、女生離死別之苦,前往虎狼巢穴,亦自問心無愧。不知滿朝文武,願出使底又有幾人?」

宗澤說:「不知叔通出使,能迎請二帝回歸否?」宇文虛中苦笑著說:「我只得盡人事,而聽天命。可憐萬里山河,唯是仰仗汝霖作擎天柱,汝霖若是康復,尚能有成功之望。」

宗澤說:「我底沉痾已無救藥,然而另有一人,忠勇才智在宗澤之上,只是主上不能用。」宇文虛中說:「我已領會得汝霖底意思,可惜主上聽信黃汪,而不能用張正方。」宗澤說:「我為此數回上奏,如石沉大海。若是叔通上奏懇請,以回天聽,豈但是社稷底大幸,亦是叔通底幸。」在旁邊靜聽的宗穎至此方才明白父親的苦心,這是為挽回局勢所作的最後一次努力。

宇文虛中表示同意,對宗穎說:「敢請宗宣教取來筆墨。」宗穎不派吏胥,而是親自取來文房四寶,並且為宇文虛中磨墨。宇文虛中揮毫疾書,頃刻而就,他將自己的奏疏給宗澤過目,宗澤讚歎說:「此奏言辭懇切而得體,叔通煞是才思敏捷,世上少有。」

宇文虛中準備告退,問道:「汝霖更有何說?」宗澤說:「切望叔通在刀鋸鼎鑊之前,幽囚困苦之中,謹守氣節。」宇文虛中回答了「領教」兩字,退出房外。稍過片刻,宗澤微微嘆了口氣,對宗穎說:「他雖是文才有餘,卻是剛氣不足,豈能望他盡大宋臣節!」

在生命的最後階段,宗澤還是強進飲食,苦苦地支撐著病體。宗穎完全明白,父親朝朝暮暮,只是在盼望朝廷發表張所出任東京留守的命令,然後嚥氣。六月下旬,熱浪襲擊開封,酷暑難當,宗澤還是每天強忍病痛,振作精神,分批接見部屬,勉勵他們殺敵報國。二十九日是夏季的最後一天,早上還是炎日當空,午間卻天氣驟變,烏雲翻滾,寒風猛吹,將熱氣一掃,接著開始下雨。宗澤也在此時昏厥過去。一個時辰後,宗澤醒來,就口授宗穎撰寫給宋高宗的遺表,他用緩慢而沉痛的語調,逐字逐句對那個根本不想爭氣的皇帝進忠言:

「但知懷主,甘委命於鴻毛;無復偷生,期裹屍於馬革。夙宵以繼,寢食靡寧。豈謂餘生,忽先朝露。神爽飛揚,長抱九泉之恨;功名卑劣,尚貽千古之羞。囑臣之子,記臣之言,力請鑾輿,急還京闕。上念社稷之重,下慰黎民之心。命將出師,大震雷霆之怒;救焚拯溺,出民水火之中。夙荷君恩,敢忘屍諫。」

七月初一,天色晦暗,悲風怒號,暴雨哀泣,奄奄一息的宗澤突然從病榻上一躍而起,用火炬一般的目光環視叉手而立的部將和幕僚,接連高呼三聲:「過河!過河!過河!」然後倒在床上。全體在場者嚎啕慟哭,宗穎上前,將父親圓睜的雙目輕輕揉合。閭勍、岳飛等眾將從門外抬進棺材,又將宗澤的遺體輕手輕腳地放入,然後又將棺材抬到了正衙大廳。自宇文虛中以下,人人換穿喪服,開始弔祭舉哀。

開封城內外的各個寺觀,用此呼彼應、接連不斷的鐘聲,向全城軍民報告了這個最哀痛的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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