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二、揚州行朝的悲歡

於鵬護送柔福帝姬,安全到達開封城。柔福帝姬沿路只向於鵬提出一個要求,她說:「奴家與徐郎雖未成婚,他為救護奴家而死,奴家須為徐郎衰 舉哀。」所以於鵬一行到開封城裡,馬上置辦棺材,設法為柔福帝姬更換喪服。柔福帝姬換穿素色麻布綿襦、綿裙和連襪膝褲,腳穿白羅鞋,親自看著眾人將徐還的屍體裝入棺材,又撫棺慟哭一場。於鵬只能再勸解一番,然後命吏卒將徐還的棺材臨時送往大相國寺,舉辦道場。

宗澤聽了於鵬的報告,卻採取謹慎的態度。不久前,正好發生了有人偽冒信王趙榛的事件,結果假信王被斬,而有關官員也受到處分。宗澤深知自己與朝廷的關係事實上已十分緊張,認為決不能冒失行事,而授人以攻訐的把柄。現在開封大內、宗廟等處已沒有宮女,卻還剩下近一百名宦官。宗澤下令,叫凡是認識柔福帝姬的宦官前來辨認。有攝太廟令黃彥節等五人應召前來,他們與柔福帝姬會面,並參加了徐還的喪禮後,向宗澤報告說:「柔福帝姬端的是真帝姬,小底們甘願結罪保明。」

宗澤叫他們寫了保明狀,然後安排與柔福帝姬會見。他和柔福帝姬隔著一個屏風敘話,說:「下官是外臣,依禮不得與帝姬相見,願與帝姬隔屏風敘話。」不料柔福帝姬表示反對,她說:「奴家久聞宗留守底大名,豈能不見一面,以慰渴想?宗留守若是拘守禮法,容得奴家披戴蓋頭,與宗留守備述本末曲折。」

宗澤到此已不得不見,只能將柔福帝姬請出屏風,向她唱喏,柔福帝姬也還禮道「萬福」。柔福帝姬全身縞素,頭披白色的絲紗蓋頭,彼此都能清晰看見對方的臉部。柔福帝姬在北方聽說宗澤的威名,她經過於鵬沿路的介紹,才對宗澤的立身行事有了相當的瞭解,現在看到宗澤銀白的鬚髮,清臞的面容,不由肅然起敬。她深情地說:「留守相公年近七旬,當大宋患難之際,毅然挺身而出,力撐危局。可惜大宋養士二百年,艱險時節,又有幾個如留守相公底忠臣?然而留守相公憂心國事,鞠躬盡瘁,尤須善自調攝,切不可菲衣薄食,操勞過度。」她別在「留守」的稱呼下加上「相公」兩字,以表示自己特殊的敬意。

宗澤聽後,感動得落下了幾滴清淚。他仕宦三十七年,雖然按照儒家的說教,盡忠於趙氏皇室,而趙氏皇室還報他的,除了貶黜和斥責外,至多是幾句言不由衷的、禮貌性的褒獎之詞。難得還有一位公主,卻能對自己說上幾句真摯的人話,使他倍感親切和溫暖。在宗澤原先的意想中,昔日一位嬌寵無比的少年公主,雖然經歷磨難,回來之後,不免故態復萌,所以只打算對她作一種禮節性的待遇。柔福帝姬的寥寥數語,一下子使兩人的感情貼得很近。宗澤激動地說:「宗澤身為大宋臣子,卻不能救取二聖,萬誅何贖,實是愧對帝姬!」

宗澤的話也使柔福帝姬十分感動,她說:「阿爹在位時,寵幸者無非是禍國底佞臣,如今身陷異域,方知思念留守相公似底忠臣。留守相公為大宋江山社稷,克盡己責,豈有愧對之理?」她的話感動得宗澤老淚縱橫,宗澤說:「帝姬底言語,直是使宗澤愧汗交流,無地自容!今日底事,唯有盡心竭力,以赴國難而已!」

柔福帝姬開始敘述自己的遭遇,淚水很快濕透了蓋頭,她只能將蓋頭撩起,一面用手帕拭淚,一面介紹。苦難確是磨練人的,柔福帝姬小小年紀,已經懂得說話的分寸,她什麼都說,唯獨不說韋賢妃與完顏賽里的風流事以及與自己的口角,現在到了南方,必須為當今的官家及其生母遮醜和避諱。宗澤留神地傾聽柔福帝姬的陳述,不作任何插話。他從柔福帝姬處得到的最重要的情報,就是知道了信王趙榛的確切下落。一個時期以來,雖然不斷有信王的傳聞,宗澤也在派人打聽,今天才算得到了落實。

宗澤說:「今有王都統名彥,駐兵河北太行山中,我當命他與信王聯絡。」柔福帝姬關心地問道:「此回虜人大舉進攻,不知留守相公何以禦敵?」宗澤用斬釘截鐵般的口吻說:「留守司軍足以禦敵,有宗澤在,東京斷不至再陷敵手!當今之計,唯有恭請主上回鑾東京,以御營司軍與留守司軍並力破敵,然後乘勝北伐,迎還二聖。」

柔福帝姬以手加額,說:「若能如此,煞是大宋社稷之福!」宗澤按照古代的臣規,儘管對皇帝的品性瞭如指掌,卻從來不能說他的壞話,但在部屬面前,還是經常痛斥黃潛善和汪伯彥的奸佞。然而今天面對一個十分年輕的公主,也不願多評議朝政,只是說:「下官已是十一次上表疏,恭請主上回鑾,未蒙俞允。今有留守司幹辦公事姓孫名革,我命他護送帝姬至行在揚州,並再上奏疏,備述己見,唯願主上速賜睿斷。」

柔福帝姬已經聽出,宗澤在皇帝回東京的問題上,顯然與朝廷存在分岐,她也懂得,在這件大事上,自己沒有資格亂發議論,就問道:「不知何日啟程?」宗澤說:「帝姬在東京且歇息一日,兩日後動身,不知如何?」柔福帝姬說:「便依留守相公底措置。」宗澤說:「汴河封凍,不可行船,牛車太緩,下官當備騾車一乘,另雇兩名女使,送帝姬前去。徐官人底靈柩,亦當車載同行。」柔福帝姬說:「不須為奴家備車,奴可乘馬前行。」

宗澤安排了柔福帝姬的生活和行程,就說:「請帝姬歇息,下官告退。」不料柔福突然搶步上前,用小手拉住宗澤的手,然後下跪叩頭,說:「為大宋社稷,請受趙氏小女子一拜!」古代婦女一般都戴頭飾,往往跪而不拜,今天柔福帝姬身穿喪服,沒有頭飾,特別叩頭,以表示自己由衷的敬意。宗澤再一次感動得老淚縱橫,但拘於古代男女禮節,又不能伸手扶柔福帝姬,他感愴地說:「帝姬下拜,豈非折殺下官!」說著,也準備下跪還禮,柔福帝姬急忙起身,扶住宗澤,說:「奴家只是一個弱女子,恨不能執干戈以衛社稷。如今大宋江山,仰仗留守相公支撐,留守相公不得還禮!」她用兩隻小手緊緊握住宗澤兩隻乾枯的手,兩人一時都感泣而不成聲。

按宗澤的安排,孫革在第三天就帶了幾十名吏卒和兩名女使,護送柔福帝姬啟程。

位於運河入長江口的揚州是淮東路的首府,這座城市經歷了隋唐時期最繁榮的階段,人稱「揚一益二」,在晚唐兵燹之餘,揚州在全國城市中的地位大為下降,其城市規模,且不說東京開封府,就是同南京應天府相比,也遜色不少。宋高宗的小朝廷搬遷到此地,只能臨時將州城西北的州衙區改作行宮,正衙改名崇政殿,郡圃花園改為後宮,而政府百司往往佔用或租賃民房。

經過宦官們的不斷搜羅,宋高宗的後宮女子迅速膨脹到六百多人,他們住在原來郡圃花園的樓閣之中,也相當擁擠。宋高宗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和時間,都花在女人身上,除了早朝之外,臣僚們分批轉對的制度其實已名存實亡。他只是偶而召見黃潛善和汪伯彥,幾乎不單獨召見其他官員。黃潛善和汪伯彥也摸準了皇帝的脾胃,凡是他們認為不重要的政事,就一律在政事堂自行處置,不另外奏稟皇帝,以免引起宋高宗的討厭。十一月中旬,傳來了秀州(治今浙江嘉興)發生兵變的消息,黃潛善和汪伯彥並不奏稟皇帝,只是在政事堂召見了御營司都統制王淵,由王淵派前軍統制張俊前往彈壓。

宋高宗的新寵雖多,而後宮中最受寵愛的還是潘賢妃瑛瑛和由貴人升遷才人的張鶯哥,吳金奴以貴人的身份居於第三。前面說過,宋高宗的生辰節日命名,採納了張鶯哥所擬的天申節,而潘瑛瑛所擬的嘉慶節卻被張鶯哥否定。自此以後,潘賢妃和張才人的明爭暗鬥就日益表面化,潘賢妃仗著自己生皇子的特殊地位,對張才人盛氣凌人,而張才人卻處處退讓,以柔迎剛,犯而不校。吳金奴自知姿色難以與潘、張兩人匹敵,卻以她特有的聰明伶俐,博得皇帝的歡心。她表面上不能不更多地逢迎潘賢妃,暗地裡也向張才人討好。

一天,潘賢妃蓄意尋釁,當著眾宮人的面,給張才人一記耳光。張才人卻跪在潘賢妃的面前求饒,說:「奴家伏侍賢妃娘子不周,多有冒犯,乞賢妃娘子以一床錦被遮蓋。」宋高宗得知此事後,就將潘賢妃責備一通,當夜特地與張才人同床。聰明的張才人並沒有利用這次機會,向皇帝訴說自己的委屈,更沒有片言隻語說潘賢妃壞話,宋高宗在枕邊問道:「娘子難道心中並無怨恨?」張才人笑著說:「她是賢妃,臣妾只是才人,貴賤有別,『小杖則受,大杖則走』。」宋高宗讚歎說:「娘子煞是賢德!」對她更加愛憐。

皇帝的讚歎標誌著張才人以柔克剛戰術的成功,鞏固和提高了自己在宮中的地位。實際上,張才人內心有著更深的計算,她眼看潘賢妃所生的小皇子因先天不足,體弱多病,詛咒他壽命不長,所以天天盼望著自己早生貴子,將來可以取而代之。但是,大約因為皇帝縱慾無度,後宮的女子竟沒有一個懷孕。張才人忌諱潘賢妃,也不敢為生子而求醫問藥。

十二月初,宋高宗在一次朝會時,正式發表黃潛善為左相,汪伯彥為右相,他對群臣得意洋洋地說:「今日黃潛善做左相,汪伯彥做右相,朕何患國事不濟!」經過李綱罷相後的不斷清洗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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