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四、出征前後

八月下旬,撤銷河東經制司和李綱罷相的消息接連傳到大名府。張所只能召開軍事會議,與王彥、趙九齡、於鵬和六軍統制緊急商量對策。趙九齡說:「依目今事勢,誠恐招撫司朝不保夕,不如在結局之前,做得一番轟轟烈烈底事。據探事者所報,金國二太子已死,虜人已決計南犯。然而目即濬、衛、懷三州,金虜尚未增兵,若不及時用兵,便痛失良機。」

王彥說:「招撫司底軍馬不及萬人,且倉卒成軍,訓練未精,況且秋冬本是虜騎得利時節,若能延至明年夏季出師,方是萬全之策。」

岳飛說:「黃、汪二相公急於與仇寇媾和,全不以軍事為重。李丞相未到行朝,他們掌政一月,有多少四方勤王忠義之師,不辭千里之遠,才到行在,便被遣散,以至衣食無著,行乞街市。我時在御營,目睹此事,唯有痛心扼腕而已。招撫司聚集河北義士,只恐是難聚而易散,若不出師,必被遣散無疑。張招撫、王都統底多少心血,亦須付之東流,又豈不委屈了自家們拳拳報國之志。」岳飛的話打動了眾人的心,大家紛紛表示同意。

岳飛又說:「王都統唯恐招撫司軍勢孤力單,亦是一說。依小將之議,莫如關白東京留守司,請宗留守出兵,並力夾攻三州之敵。」於鵬說:「岳統制之議甚好!」

張所在眾人討論時,一直不說話,卻不時對岳飛投以讚許的目光,現在他的眼光又轉向王彥,王彥說:「既是事勢相逼,已不容不出兵。」張所立即下令說:「於幹辦可星夜去東京,關白宗留守。王都統可否於九月八日率軍渡河?」王彥說:「便可定於此日。」張所又與眾人商定,招撫司繼續招募義兵,王彥率訓練稍精的七千人馬,仍分六軍,作為前鋒,而張所親率其餘人馬和輜重也在五天後出動,作為繼援。會議剛結束,於鵬就匆忙離開北京,前往東京。

出兵日期緊迫,招撫司上下忙碌,為出征做各種準備。一天夜裡,張所單獨召見岳飛,用沉重的語調說:「鵬舉,今有一事,委實不敢相告,卻又不容不告。」岳飛猜不透張所的用意,就說:「便是天大底事,亦望招撫告知。」張所說:「自鵬舉到此,我便命人渡河,前去相州湯陰縣永和鄉孝悌里,只望取寶眷到北京,母子夫妻團聚。令堂賢德,深明大義,毅然命你從軍殺敵,我亦甚欲一見。然而今日所遣人回,言道再三尋訪,而不知寶眷底去向。」這是岳飛自去冬從軍以來,第一次得到家眷的消息。他是大孝之人,聽到母親下落不明,只是不斷抽泣,卻又長久不語。

張所說:「中原慘遭兵燹,骨肉離散,豈止鵬舉一家。若是上蒼哀憐忠良,寶眷遷避他處,日後定有團聚之時。」他勸慰多時,岳飛最後起身說:「如今上自二帝,下至黎庶,全遭虜人荼毒,不報此仇,小將又有何顏苟活人世!岳飛自上書得罪黃、汪二相公,孤孑一身,狼狽離別御營,幸得八六武翼與張招撫關照。士為知己者死,張招撫知遇底厚恩,小將銘感不忘,自今以往,唯有奮身殺敵,以為報答。」張所的厚待,特別是不聲不響地派人尋找自己的家屬,使他產生一種極深的感恩圖報之情,他向張所深深作揖,準備告退。

不料張所上前,執著岳飛的手說:「自家們志同道合,鵬舉何出此言。自次張舉薦,與你一夜長談,便知你是個國士,而非武士之比。我歷觀招撫司諸將,雖都是忠義許國之人,而鵬舉底才武非他人可及。我已命王彥為都統制,不可臨陣易將。鵬舉雖為一軍統制,卻須盡心輔佐王都統,以成收復三州之功。」岳飛雖是個鐵錚錚的硬漢,聽了這番話,兩行熱淚忍不住奪眶而出。他只鄭重地回答了兩個字:「會得!」就再次深深作揖而退。

轉眼間就到了九月八日,招撫司的七千軍隊集結在大名府的教場,準備出發。七千人分前、右、中、左、後、背嵬六軍,其中五軍一千一百人,唯有背嵬軍一千二百人,另有三百人為王彥的親兵,在教場上整齊列隊。晚秋時節,官兵們都按當時標準的軍服制式,身穿緋紅色絲綢袷衣。

前來參加誓師儀式的還有河北東路提典刑獄郭永、大名府兵馬鈐轄劉浩、副鈐轄趙不尤等官員,唯有權北京留守張益謙缺席。張所全身戎裝,手擎鐵撾,騎一匹白馬,在都統制王彥的陪同下,檢閱各軍。官兵們隊列嚴整,精神振作,兵器明亮,特別是「殺敵報國」的高亢呼聲,更給張所帶來幾分寬慰。張所隨即宣讀軍誓,其中特別申嚴軍紀,強調不得姦淫擄掠。

接著就是向出征官兵敬酒,每人飲當地所產香桂名酒一碗。張所特意請郭永為都統制王彥敬第一碗酒,郭永雙手捧著酒碗,說:「請王都統滿飲得勝酒一碗,恭祝招撫司軍收復三州,立大宋中興第一功。」王彥用雙手捧過酒碗,一飲而盡。張所也用雙手捧著一碗蜜水,對岳飛說:「鵬舉,我知你謹遵母命,滴酒不入口,今敬獻蜜水一碗,願你殺敵成功,閤家團圓。」岳飛沒有料想到,自己不飲酒的原委,張所也瞭如指掌,他用雙手接過蜜水,激動地說:「感荷張招撫底厚愛,無微不至,小將委是沒齒難忘。」其他暫時留在大名府的官兵,也向出征官兵逐一敬酒。

出發前的短暫時刻,趙九齡、劉浩和趙不尤特別對岳飛慇勤致意。趙不尤和劉浩緊握岳飛的雙手,互相深情地凝視,趙不尤說:「鵬舉,自家們相處雖短,而相知甚深,只恨不能與你同去廝殺。」劉浩補充說:「唯願鵬舉立得大功,我亦可引以自慰。」趙九齡卻笑著說:「五日之後,我便與正方渡河接應。若你不能立功,又有何面目見我?」岳飛對他們也都深致謝意。

招撫司七千人馬以岳飛所統的背嵬軍為前鋒,出正西寶成門,準備渡過黃河,向西南方向的濬州挺進。大名城內百姓簞食壺漿,夾道歡送,張所帶領官員們一直送出城外。

九月十三日,張所、趙九齡和招撫司所剩的三千軍隊又在教場集中。這支隊伍還準備了四百輛驢車和騾車,滿載著錢糧、冬服、器甲之類,為王彥的部隊作後勤支援。郭永、劉浩、趙不尤等官員還是照例送行。

張所閱兵完畢,正準備出發,權北京留守張益謙卻不期而至。他手持一份公文,面帶得意的微笑,說:「今有急遞傳到朝廷省札,請張招撫遵旨施行。」張所接過省札,只見上面寫道:「三省、樞密院同奉聖旨,河北西路招撫使司結局,其兵馬錢糧改隸權北京留守、大名府路安撫使張益謙,左通直郎張所落直龍圖閣,依舊責授鳳州團練副使,容州安置。」省札最後依次是張愨、汪伯彥和黃潛善三名宰執畫押。

張所對自己的罷官和招撫司的撤銷,已有足夠的精神準備,但卻未料想到自己一片忠心,竟落得流放嶺南炎荒之地的可悲下場,悲憤的心情難以言喻,氣得雙手顫抖。但他還是用最大的努力,使自己鎮靜下來,他說:「張留守,王都統雖已出軍,而錢糧、冬服、器甲尚須供應,我只願以待罪之身,親送輜重至軍前,然後南下容州。」

張益謙譏諷說:「你如今已責授團練副使,豈能再去軍前。你只為成一己之功,置七千義士底性命於不顧,我已命人追回王都統一軍。」張所到此已忍無可忍,他憤怒地說:「張留守,你難道必欲將河北底山川與千百萬生靈,拱手送與仇敵,而後甘心快意!」

郭永看不下去,就說:「既是張招撫不便,我身為一路提刑,亦有守土之責,我願代張招撫前去軍前。」張益謙說:「郭提刑底分地是河北東路,河北西路底事,你不須管得。」郭永說:「收復失地,人人有責!」張益謙說:「朝廷將招撫司底兵馬撥屬於我,你無權統兵。」

在張所、郭永與張益謙爭執時,趙九齡拉著劉浩和趙不尤,低聲耳語,緊急商議,很快取得一致意見。趙不尤手持鐵筆刀,來到張益謙面前,說:「我身為副鈐轄,願代張招撫一行。」張益謙說:「八六武翼,你須遵從朝命,伏我節制,不可亂做。」趙不尤說:「危難之時,江山社稷為重,朝命為輕。河北諸州皆是不從淵聖底詔命,為國堅守。如今又並無不得收復失地底朝命。」他將鐵筆刀一舉,說:「我這桿刀,在河北不知剁了多少番人。我真願傚法當年項羽斬宋義底事,取禍國姦邪底首級,以謝大宋列祖列宗!」張益謙嚇得面如土色,狼狽逃走。

張所上前拜謝趙不尤,他激動地說:「有八六副鈐轄代行,我便死而無憾!」趙不尤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,痛哭失聲,說:「蒼天無目,奸佞當朝,損陷忠良。可嘆張招撫忠藎,孜孜國事,竟成遠黜嶺南之罪,天理何在?」他的話使在場的官兵都哭泣起來。

唯有張所本人並不落淚,他對趙九齡說:「次張意欲如何?」平時最愛說笑的趙九齡,此時卻是滿臉沉痛的表情,他說:「我平日自詡最能測知奸人詭謀,不料黃、汪二人蛇蠍之心,竟出我意料之外!我本欲棄官,隨正方南去。然而如今事勢,唯有輔佐八六太尉,方足以告慰正方!」他特別對趙不尤改稱太尉,以示敬意,張所感動地握著趙九齡的手,說:「次張真是我底知己!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何況尚有許多知己!」趙九齡說:「劉鈐轄本意亦欲代正方前去,只為大名府守城,不可無人,而八六太尉又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