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三、知遇

岳飛離開御營,隨身只帶一條十八宋斤的鐵鑭和老師周同所贈的硬弓等兵器,還有簡單的行裝,出應天府城西北的回鑾門,沿著官道,向開封快步行進。他離回鑾門不遠,只見道旁有一小片樹林和草叢,突然飛出一隻蒼鷹,其爪下挾著一隻野灰兔,直衝藍天。岳飛下意識地抽弓搭箭,一箭遠射,蒼鷹應聲墜落。正好後面有五人騎馬趕來,為首的武官策馬飛馳,用手接住了墜落的鷹兔。原來岳飛一箭竟貫穿了兩個動物。

那個武官連稱「好箭法」,下馬與岳飛互相唱喏,通姓報名。那個武官不是別人,正是在河北抗金的宗室趙不尤。他自從來到南京,交出軍隊以後,苦於飽食終日,無所事事,就不斷向宋高宗上奏,請求去前沿殺敵。宋高宗與汪伯彥商議,決定授予北京大名府兵馬副鈐轄的差遣。他們認為,副鈐轄之上有鈐轄劉浩,兵權不大,特別是須受權北京留守張益謙的管轄。按照以文制武的體制,留守雖是文官,卻兼本路安撫使、馬步軍都總管,是軍區司令,而一個副鈐轄更不至於對朝廷構成威脅。今天趙不尤帶領四名親兵赴任,而與岳飛在路上巧遇。

趙不尤聽岳飛介紹自己的情況後,深為感嘆,他仍用岳飛罷官前的官銜稱呼說:「宗留守國之柱石,人所敬仰,然而他只是守護東京。岳武翼不如與我同去河北,張招撫亦是國之英才,自家們可隨他過河殺敵,收復失地,方不負岳武翼報國之志。」岳飛也聽說過趙不尤的抗金事跡,他在落魄之際,難得與這位英雄相遇,彼此又話得投機,就說:「既是如此,我願追隨八六武翼同去北京。自家正是大名府鈐轄劉刺史底舊部,亦久欲拜見。」前面說過,宋時宗室不呼姓,趙不尤官為武翼郎,就以排行八十六與官銜連稱。因為岳飛無馬,趙不尤就命親兵讓出一匹馬,請岳飛騎乘。他們來到前面的遞鋪,趙不尤用隨身攜帶的「頭子」憑證,索取一匹遞馬。於是,六人六騎,得以加快行程。

七月末,他們來到大名府,就直奔兵馬鈐轄司。岳飛拜見劉浩,彼此都有一種悲喜交集之感。劉浩對趙不尤說:「八六武翼到此,只為殺敵報國,然而誠恐有志難伸。」趙不尤問道:「劉鈐轄何以出此語?」劉浩說:「此城有二司,一為張所底招撫司,二為張益謙底留守司,卻是勢同水火,全不能共濟國難。」

趙不尤又問:「此是為何?」劉浩說:「張留守乃汪、張二樞相所薦,而張招撫乃李丞相所薦。北京為天下重鎮,錢糧與器甲貯積甚豐,張留守是個齷齪小人,他兼河北東路轉運副使,便佔得糧倉、錢帛庫與甲仗庫,不準張招撫動用。又上奏朝廷,毀謗張招撫,處處與張招撫為難,全不以國事為重。」

趙不尤感嘆說:「早知須受制於一個齷齪小人,我又何須來此!」劉浩說:「我身為下屬,亦曾苦勸張留守,反遭他底白眼。唯是河北東路提典刑獄郭永是個正人,與張招撫話得投機,尚能多方相助。張招撫煞是奇才,民心歸仰,來此不多日,已募得數千壯士,以王彥為都統制,日夜操演。我何嘗不願與張招撫同共殺敵,只是受制於張留守,便有志難伸。」

岳飛一言不發,只是靜聽劉浩的介紹。劉浩完全瞭解這個舊部屬的秉性,他說:「八六武翼既來北京鈐轄司,還須參拜張留守,朝命難違。鵬舉已是白身,無朝命拘管。自家們相知已久,我豈不願留你,然而在鈐轄司,便須受制於張留守,不得為國效力,不如前去招撫司,方不負你底苦心。」岳飛說:「我願投奔張招撫。」劉浩說:「鵬舉且在此留宿一夜,明日我引領你去參見張招撫。張招撫目即正值用人之際,王敏求亦已發付去招撫司,唯有霍堅與李廷珪尚在本司。」趙不尤說:「久聞張招撫忠義,明日我亦同去。」霍堅和李廷珪兩人在鈐轄司任指揮使,白天操練人馬,夜晚回衙,與岳飛相聚。

第二天上午,劉浩對岳飛說:「你已無坐騎,今特贈良馬一匹,乃是府州子河汊所產。」趙不尤說:「久聞府州子河汊產馬不多,卻是良馬之最、稀世之珍,不期今日有此眼福。」世界上的優良馬種,其血統大致來源於中亞和西亞。不論是南方的宋,還是北方的遼金,馬種其實都並不優良。河東府州治今陝西府谷,當地黃河的一個河洲名子河汊,所產駿馬,在遼宋金代就算是天下無雙。

劉浩帶岳飛和趙不尤到馬槽,由軍士牽出一匹黃驃大馬,只見從頭到尾,無一根雜毛,在陽光下尤其顯得毛色光澤如金,雄駿可愛。岳飛驚喜地說:「如此寶駒,委是前所未見。依我目測,足有五尺之高。」劉浩說:「此馬高五尺一寸,取名逐電驃。」趙不尤說:「高四尺四寸,已是大馬,逐電驃竟是恁地高大!」宋尺與今市尺不同,宋時四尺四寸約合一.三六米,而五尺一寸約合一.五八米。可知宋時的馬種小於現代的良種馬。

岳飛當即謝過劉浩,劉浩說:「壯士須有駿馬,方能衝鋒陷陣。我贈此寶馬,只願鵬舉為國效力。」岳飛試著翻身上馬,不料逐電驃對新主人表示不服,牠長嘶一聲,前後蹄反覆蹦跳,企圖將岳飛顛下馬來。岳飛憑藉自己的騎術,勒緊韁繩,牢坐鞍橋,最後還是降服了逐電驃。趙不尤笑著說:「馬須桀驁不馴,方是烈馬;人須頭角崢嶸,方是猛士。」

劉浩與趙不尤、岳飛騎馬來到招撫司。張所今天一早外出,由幹辦公事趙九齡坐衙。劉浩與趙九齡也已相當熟識,向他介紹了岳飛和趙不尤。趙九齡說:「張招撫只為軍士秋冬服,去郭提刑處籌措。然後又須往教場親自閱兵,須至傍晚回衙。」劉浩和趙不尤見不到張所,與趙九齡談了一會兒,就告退了。唯有岳飛留在招撫司,與趙九齡詳談。

天色斷黑,張所方與王彥、寇成、王經、於鵬等將回衙,他們都披掛甲冑,操練人馬,十分辛苦。趙九齡帶岳飛出外迎接,順便向他們作了介紹。王彥是懷州河內縣(今河南沁陽)人,字子才,今年三十八歲,身材高而瘦,臉色黝黑,頷下有一撮濃密的黑髯。他自幼喜習弓馬,學兵書韜略,後又進入御前弓馬子弟所受訓,曾隨種師道與西夏作戰。靖康時,又組織懷州軍民抗金。張所成立招撫司後,率先投奔。張所考察之後,認為王彥不僅深通軍事,而且又熟悉濬、衛、懷三州地理,就選拔他出任都統制。岳飛在眾將中又會到了擔任正將的王敏求。

張所卸甲,換了便裝,與趙九齡等共進晚食。趙九齡得便向張所介紹說:「正方,我今日方為你尋覓得一個天下奇才。」張所明白趙九齡所指是岳飛,就問道:「岳飛比王都統與王、寇二統制如何?」趙九齡說:「寇、王二將是統制之才,王彥老成持重,是都統制之才,而岳飛雖是年少,卻是統帥之才。」

張所還是第一次聽到趙九齡對一個武人如此盛讚,就連夜召岳飛詳談。張所說:「聞得你曾隨宗留守征戰,勇冠三軍,你自料能敵多少虜人?」岳飛說:「勇不足恃,用兵在先定謀。兵法曰:『上兵伐謀,其次伐交,其次伐兵。』若未戰無一定之畫,已戰便無可成之功。」

張所聽岳飛談話之初,就引用《孫子兵法》,驚喜地說:「鵬舉,我與次張本是布衣之交,他與鵬舉長談終日,便特意舉薦,言道你決非行伍中底一個勇夫。」他特別用表字稱呼岳飛,以示親近,彼此無上司和下級之分。岳飛心想:「王敏求言道:『宗留守可敬,張招撫可親。』此言煞是非虛。」他說:「自家因上書得罪,本欲去東京投奔宗留守。今隨八六武翼到北京,唯願隨張招撫滅賊虜,迎二聖,復舊疆。」

張所說:「主上命我招撫河北。我身膺重寄,夙夜惕息,唯恐不稱其職。不知鵬舉有何計議?」岳飛說:「聞得張招撫素知兩河利害,上奏詆責黃、汪二相公劃河為界之說。唐朝杜牧言道:『河北視天下猶珠璣,天下視河北猶四肢。』人底一身,可無珠璣,而不可無四肢。國朝以汴京為都,非如秦據關中,有函谷關之險,唯是平川曠野,長河千里。河北不歸,河南如何可守?然而若不取燕雲,河北亦難固守;取燕雲而不據金坡等關,燕雲終非我有。自五代失陷燕雲十六州,國朝未能收復。太上官家命宦官童貫為宣撫使,不能用兵取勝,只是以賄求地,有得地底虛名,而受兵燹底實禍。金虜據有燕山松亭關與榆關,便以鐵騎橫衝於平原,直下河南,如入無人之境。痛定思痛,張招撫目即須以河北失地為重,而他日不可不以金坡等五關為重。」

張所心想:「我只是上奏兩河利害,他卻是陳述燕山諸關利害。此人底見識,直是高人一籌。」就說:「燕山天限南北,鵬舉煞是深謀遠慮。然而時值秋冬,正是金人弓勁馬肥底時節,招撫司僅有數千義勇之士,又如何可取濬、衛、懷三州之地?」

岳飛說:「我自從軍以來,只是服役於馬軍。趙幹辦言道,招撫司軍無馬,全是步卒。以步卒在平原與虜騎相抗,甚是難事。昔日宗元帥率軍救援京師,全仗車陣,車陣亦是利弊參半。今日尤須訓習強弓硬弩,若虜騎逼近,弓弩不得施,則唯有敢勇軍士以刀斧下斫馬脛。」

張所決心重用岳飛,說:「如今招撫司分為五軍,王經為前軍統制,張翼為右軍統制,寇成為中軍統制,郭青為左軍統制,白安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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