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顏斡離不、完顏撻懶和完顏兀朮率領家眷和合扎親兵北上涼陘避暑，留完顏闍母守燕京。宋金時代，出燕京城往西北居庸關，有一條大道，可以通車運糧。但他們此次北行，卻一律乘馬，而用驢、騾和駱駝馱載物資，因為有的路段崎嶇不平，無法通車。
茂德帝姬從汴京到燕京，都是在牛車中坐臥，現在卻必須學會乘馬。但在險峻的路段，完顏斡離不或唐括氏往往與她合騎一馬。茂德帝姬既然下決心要幫助父兄南歸，對完顏斡離不與唐括氏曲意討好，也愈來愈得到他們的歡心。
女真貴族們的妻妾名分，不像漢人那樣等級森嚴。他們擄掠來的女子很多，而且是包括了女真、渤海、契丹、奚、漢等各個民族。妻妾們以被娶的先後編號，譯成漢語，就是第一娘子之類。排列到茂德帝姬，已是完顏斡離不的第四十娘子。由於茂德帝姬的姿色，在一百多號娘子中，不僅最受完顏斡離不的寵愛，也最受唐括氏的青睞。唐括氏對茂德帝姬比較真誠，她對其他女子一律稱第幾娘子，唯有對茂德帝姬稱「妹妹」或「趙五娘子」。
完顏兀朮也有八十多號娘子，第一娘子女真人裴滿氏在家庭裡並無尊嚴，最有權威的卻是第四十娘子契丹人耶律觀音。耶律觀音原是一個契丹平民女子，嫁漢人龐姓，為常勝軍小校，當金軍破燕京時，投降金朝。五年前，完顏兀朮在燕京街市偶而發現耶律觀音的美貌，就殺掉她的丈夫，強掠為妾。耶律觀音長方臉，明眸秀髮，體態豐盈，頗像佛寺中的觀世音菩薩。她出身社會下層，也無多少文化，卻頗有手腕。完顏兀朮雖然凶暴，在家裡卻慢慢地被她收拾得相當服帖。耶律觀音在旅途中有意親近茂德帝姬和唐括氏，與他們以姐妹相稱。論年齡，她只比茂德帝姬大兩月，所以分別稱他們為「唐括姐姐」和「趙五妹妹」。
對久居深宮大宅的茂德帝姬而言，沿途的圍獵野居生活也別有一番情趣。塞外人跡稀少，眾人夜間就在荒山野地露宿，燒烤獵物，在篝火旁唱著曲調簡單的女真情歌。突然，耶律觀音站立起來，說：「你們底小曲猶如昏鴉聒噪，如何可聽，且待我與趙五妹妹為你們唱一曲。」她走到完顏斡離不面前，將他身邊的茂德帝姬一把拉起，又找來兩個竹片，作打節拍之用。茂德帝姬多少有點羞怯，但為了不使大家掃興，還是與耶律觀音同唱一曲歐陽修的艷詞《南歌子》：
鳳髻泥金帶，龍紋玉掌梳。走來窗下笑相扶。愛道畫眉深淺，入時無。
弄筆偎人久，描花試手初。等閒妨了繡工夫。笑問雙鴛鴦字，怎生書？
圍觀的金軍將士都聽不懂歌詞，但只覺得曲調悅耳。當時的宋詞可算是通俗文化，而且多有流傳到遼朝，耶律觀音唱完，又用女真話作了簡單翻譯，完顏兀朮說：「南人底詞，直是嚕唆。我娶四十娘子時，挾持上馬，擁抱入房，便成好事。第四十娘子豈有如許贅言！」說得眾人都哈哈大笑。
人們終於來到目的地。涼陘位於今內蒙古太僕寺旗以東，灤水流經此地，金朝名為曷里滸東川。茂德帝姬初來此處，不得不被塞外奇特和旖麗的風光所陶醉。北面是清澈的河流，南面是一片遍開金蓮花的草原。六月正是金蓮花盛開的時節，那種一莖數朵，每朵七瓣的花，覆蓋了整片土地，在青天麗日之下，人們猶如置身在燦爛的黃金世界，而整個原野又含蓄著濃郁的清香。
除初來的漢族女子外，其他各族的女子都快樂到了瘋狂的程度，他們立即採摘金蓮花，遍插鬢髮。茂德帝姬也被唐括氏和耶律觀音插了滿頭，並且拉她到河岸的一泓靜水邊照影。茂德帝姬驚奇地發現，滿頭的花朵竟給自己帶來了前所未見的靚麗。
但是，被茂德帝姬視為煞風景的事，又很快發生。大群將士牽著馬、驢、騾和駱駝也來到河岸，人聲和牲口聲嘈雜。牲口不過是到河邊飲水，而將士們卻一個一個脫光衣服，下水洗澡。茂德帝姬羞得轉過身去，一時簡直不知如何是好。耶律觀音笑著說：「趙五妹妹不知大金底禮俗，與中原有異。君臣男女同在河中沐浴，並無嫌忌。」
完顏斡離不來到他們身邊，對茂德帝姬說：「此間是個中原未有底好去處，夏日炎炎，我當與你們同去河中沐浴，洗去一路風塵。」茂德帝姬只能下跪哀告說：「賤妾此身已屬二太子，然而與男女混雜，又如何沐浴？乞二太子恕罪。」唐括氏也說：「趙五娘子是南人，還須依南人底習俗，不可勉強。」完顏斡離不雖然掃興，還是愛憐地將茂德帝姬扶起，說：「既是如此，你自不須下河。」
茂德帝姬連著風餐露宿，而涼陘的晝夜溫差又大，第二天就得感冒，發高燒。她兩頰鮮紅，反而顯得更加艷麗，卻只能露天躺在一張豹皮上，不吃食物。女真人一般尚沒有醫藥概念，他們遇到病情，或是叫巫師殺豬狗禳災，或是用車將病人載入深山大谷避邪。但完顏斡離不的隊伍中卻未帶巫師，況且茂德帝姬的情況，在女真人的眼裡也不算病。還是耶律觀音的文明層次稍高，給茂德帝姬安排在一頂營帳裡，讓她靜養。
茂德帝姬單獨在帳內，聽到帳外的喧嘩聲，不免暗自垂淚。她回想幼年在開封大內的日子，每次稍有頭疼腦熱，就成了宮中的大事，不僅御醫們穿梭般地診治，連父親也要一日探望數回，如今卻是連飲一杯熱水，喝一碗薄粥也很難。但被俘後的痛苦生活，也增強了她營救父兄的決心。只要完顏斡離不、唐括氏等進帳，她總是掙紮起身，笑臉相迎。
左副元帥完顏粘罕、元帥右監軍完顏穀神和元帥右都監耶律余睹也在第三天到涼陘，應約赴會。這是滅宋後的第一次高級軍事會議。完顏粘罕接過宋徽宗的書信，只是叫高慶裔做了簡單的翻譯，就擲在地上，說：「斡離不、撻懶，你們休得聽亡宋老主底花言巧語。既是康王廢了楚國，自家們當殺過河去。」完顏斡離不與他爭辯許久，還是相持不下。
完顏撻懶說：「自家們曾議定，亡宋底少主亦須來燕京，與妻、女團聚。」完顏穀神說：「此事已依原議，命蕭慶將少主押來。」
完顏撻懶又說：「既是雙方各執一詞，莫須叫郎主定議。」完顏粘罕說：「不須，自家便可定議。當初起兵時，我底阿爹將天下讓與你底二哥。十多年征戰，奪得遼宋江山，亦有自家一半軍功。滅宋底事，我自可主張，不須郎主定議。」原來在金朝初年，君臣的等級名分不像漢族皇朝那麼嚴格，而完顏粘罕又以完顏族另一派系的首領自居，他特別重提父親將首領的地位讓與金太祖的往事。完顏斡離不和完顏撻懶聽到對方藐視郎主，雖然生氣，卻又說不出漢人那套君尊臣卑的道理。
會議不歡而散，完顏斡離不與完顏撻懶商議，決定由完顏撻懶北上御寨，向金太宗告發完顏粘罕不尊郎主的事。兩人相約，只等蕭慶押宋欽宗到燕京後，就立即放宋徽宗等人南歸。前一卷已經交待，金太宗幼年曾過繼給完顏撻懶的父親，故與完顏撻懶的關係特別密切。兩人認為，只要完顏撻懶回御寨，金太宗肯定可以依從他們的建議。
兩人都不願繼續留在涼陘草原，與完顏粘罕等人一同避暑，於是各自率領合扎親兵，一南一北，分道而行。完顏兀朮倒是贊成完顏粘罕的主張，但依他在軍中的地位，還須服從完顏斡離不，況且他又特別厭惡和害怕完顏穀神，所以也隨完顏斡離不南下。完顏斡離不與完顏兀朮商議，決定暫時不回燕京，先去延芳淀避暑。茂德帝姬的感冒已稍稍痊癒，完顏斡離不特別對她介紹情況，要她只管放心。茂德帝姬自然也格外向完顏斡離不獻媚。
完顏斡離不的隊伍不走回頭路，他們穿行得勝口小道，在六月中旬到達延芳淀。當時，在今通州以南的延芳淀是個方圓數百宋里的大湖，西北距離燕京城約九十宋里，湖中夏季多產菱芡，葦塘中聚居大量水禽，風景秀麗，自遼朝以來，就一直是皇帝遊獵的所在。
完顏斡離不和完顏兀朮兄弟倆各有所好。完顏兀朮成天在淀邊射水禽取樂，而完顏斡離不卻在淀邊的空地上臨時修築球場。一天午後，完顏斡離不飽餐了兄弟獵獲的野鴨肉，就率親兵馳擊球場。他球賽完畢，只覺得奇熱，就脫光衣服，叫親兵取涼水往自己身上，從頭到腳灌澆，又喝了大量涼水。當天夜裡，完顏斡離不就開始發高燒，兩天以後，竟氣絕身亡，時為六月二十一日。
完顏斡離不的猝死，對唐括氏是個突如其來的打擊，她按照女真人的風俗，率領全體侍妾，用刀劃額，血淚交下，稱為「送血淚」。天長日久，茂德帝姬對完顏斡離不也不能說全無感情，特別是他的死會影響到父兄的南歸，所以也傷心落淚。但是，按她的本意，實在不願劃額毀容，而到此地步，卻又不容她不入鄉隨俗。茂德帝姬害怕別人的手重，自己只是用刀在額頭上輕劃幾下。
完顏翰離不嚥氣的時候，完顏兀朮正在淀邊射獵。他聞訊趕來，在兄長的屍體邊舉行「送血淚」的儀式。然後下令，將完顏斡離不的屍體用白礬和鹽醃漬，再用麻布和絲帛纏裹，準備送往東北御寨埋殯。女真人原來習慣於火葬，後來受了漢人的影響，或改為土葬，卻不用棺槨。但作為火葬的遺風，則是生焚牲畜和奴婢。在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