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、志士梟首通衢

李綱罷相,不能不引起朝野極大的震動。鄧肅在罷官之前,通過登聞鼓院收到一百六十四封上書,有的只用溫和的言詞諫勸,也有的卻用激烈的語言抨擊,都一致反對罷免李綱,建請復相。鄧肅照例命令吏胥謄錄,並編排目錄和提要,全部轉送大內和都堂。

來自民間和低級官員的上書,還一致譴責黃潛善和汪伯彥,建議皇帝予以罷免,這對兩人造成了很大的壓力。汪伯彥懷著惶恐不安的心情,對黃潛善說:「輿情洶洶,恐有不測。靖康時便有陳東鼓惑士民數萬,伏闕言事,宰相李邦彥亦遭暴徒毆擊。淵聖不得已,而復用李綱,罷逐李邦彥等人。我已命王淵調遣二百軍兵,出入護衛,以防兇徒滋生事端。」黃潛善將陳東的三份上書遞給汪伯彥,說:「這回陳東又適來應天府,其上書言語凶悖。若不預作措置,防患於未然,唯恐靖康伏闕事再見於今日,聖上行事,亦不得不如淵聖。」兩人最擔心的,一是出門被百姓攔街毆打,所以命令王淵派兵護衛,二是落得如當年李邦彥的可悲下場。

汪伯彥仔細地、反覆地閱讀陳東的上書,額頭上不由冒出了顆顆汗珠,最後,他指著上書中的一段文字,對黃潛善說:「陳東建請聖上罷巡幸東南之議,親征河北,復相李綱,罷免黃相公與我,俱不足上軫宸襟。唯有此段文字,足以使聖上震怒。」原來陳東上書有如下的一段:

「陛下以介弟之親,元帥之重,自可號召天下,擁兵勤王,恢復宋室,而不當於二帝北狩,宗社艱危之際,遽即大位。將來淵聖皇帝回歸,不知何以自處?」

黃潛善看後,又取出另一份上書說:「另有一個狂士歐陽澈,上書極力詆毀汪相公與我,言道元帥府擁兵不救東京,坐視二帝蒙塵,又語侵宮掖,並無忌諱。」汪伯彥沒有料到歐陽澈的上書,居然還翻元帥府時的舊帳,他只見上書中又有如下的一段文字:

「陛下即位於艱厄之時,猶不思國家之奇恥,宗社之大辱,宮禁寵樂,日傳於外。宦寺弄權,以拆洗為名,掩耳盜鈴,搜求姝麗,過於攘奪。既自淫佚於內,欲求儉樸之名於外,不可得也。好色伐性,古人所戒。昔漢成帝自為太子時,以好色聞,其後逸欲無節,終為漢室昏亂之主,西漢之基業,由成帝而壞。況今金虜虎視,山河殘破,中興之業艱難,任重道遠,陛下豈可不慎其細哉!」

汪伯彥看後說:「依我之見,黃相公不如持二人底上書面對,乞聖上早作處分,預備彈壓事宜。」黃潛善說:「你何以不與我同去面對?」汪伯彥說:「相公是右揆,我是執政,且職掌樞府,不預政事。」汪伯彥的話當然是一種藉口,他已明白事態的嚴重,知道眾怒難犯,認為有關彈壓事宜,最好還是讓黃潛善出面。

黃潛善和汪伯彥估計到宋高宗不會看任何人的上書,認為陳東和歐陽澈的兩份上書,一個說宋高宗不當稱帝,最足以觸犯皇帝的深忌,另一個說宋高宗好色,又最足以刺中皇帝的深痛。按照宋朝的傳統,是相當重視文士的上書言事。如今兩名宰執既然已是千夫所指,被輿論斥罵為奸臣,顯然已不便自己出面處置,唯有請求皇帝親自處理,才是一種最恰當、最得體,又是最少風險的辦法。彼此對以上理由顯然難以言傳,而只能心照不宣。

宋高宗在宣佈李綱的罷相制後,一直命宦官們報告李綱的行止和去向。當他聽到李綱已經上船南下,就下令在後宮設宴慶賀。他如今感到一個討厭的樊籠已經打破,自己成了一隻可以自由飛翔的鳥。在饜飫酒食之餘,他帶著醉意摟住身邊的潘賢妃,用手撫摸她的下巴說:「李綱任相,朕無帝王之樂;如今李綱罷黜,朕方知有帝王之樂。帝王乃是至尊,自當隨心所欲,為所欲為,豈容得大臣聒噪!」在旁侍立的康履笑著說:「此是官家英斷,小底們早曾道來,李綱不去,官家便不得快活。」眾人都哈哈大笑。

八月二十五日,右相黃潛善與三名執政共同奏對後,又請求單獨奏對。當時尚書右丞許翰也已經提出辭職,尚未得到皇帝批准,黃潛善請求單獨奏對,其實還是嫌忌許翰。黃潛善從笏後取出陳東和歐陽澈的兩份上書,然後口奏說:「李綱天資輕躁,而強辯似智,豪言似勇,頗能欺惑愚眾,竊流俗底虛譽。無知小民,輕信易動,靖康時萬民伏闕上書,幾致釀成大變。此回罷相以來,又有狂士一百餘人上書,鼓吹浮言妄議,變亂是非,為李綱稱頌功德,詆毀陛下中興之政。其中尤以陳東與歐陽澈二書,言語指斥,為人臣所不忍讀。陳東本是靖康伏闕上書底禍首,竊恐他鼓惑愚民,劫持朝廷,威逼陛下,須早為預防之計。」

宋高宗做了幾天快活皇帝,對士民的上書一字未讀,陳東和歐陽澈的上書就成了新聞。他聽到了有人竟敢「指斥」自己,才頗感震驚和慍怒。他取來兩份上書閱讀,全身出了陣陣冷汗,臉色變得愈來愈難看,最後竟癱軟在金龍交椅上,有氣無力地說:「朕本無黃屋心,不意人言可畏,飛短流長。」

宋高宗的神態完全出乎黃潛善的意料,黃潛善原先只期待皇帝狂怒,而且怒不可遏。他不得不隨機應變,用激憤的語調說:「陛下應天承運,臣民推戴,迫以大義,入繼大統,又有太上『可便即真』底御筆。陳東狂妄,膽敢指斥乘輿,臣蒙被聖恩,恨不能手劍斬取首級!」聽了黃潛善的話,宋高宗活像一隻洩氣的皮球,又重新打足了氣。他忘了帝王的雍容和尊嚴,簡直是從金龍交椅上彈跳起立,大聲吼道:「依卿之意,當如何處置這廝奸賊!」話音剛落,又發現自己過於衝動,有失體面,連忙坐下。

黃潛善早已準備了應答,他反而用較為緩和的口氣說:「陳東與歐陽澈言語指斥,犯大不恭之罪,按律,在十惡不赦之列。臣恨不能將他們凌遲於鬧市,千刀萬剮,以儆傚尤。然而國朝自太祖皇帝深仁厚澤,列聖相承,尤重上書言事。若將他們重責脊杖,刺配沙門島或廣南遠惡州軍,只恐群臣上章解救,狂士得以藉口,煽動奸民伏闕。依臣愚之見,此事須陛下及早處分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平息事端。」

在中國古代社會,宋朝是最講究尊重士人的一個朝代。秦始皇可以痛快地、毫無顧忌地焚書坑儒,而宋朝自從前述太祖立下太廟誓碑以來,對於上書言事的士人從來不敢濫施誅殺。太祖的誓約作為宋朝的最高機密,如今事實上已經公開。依黃潛善的本意,當然希望將陳東和歐陽澈處以極刑,以洩心頭之恨,但他決不敢貿然從事,特別是陳東,作為聲譽滿天下的名士,他更沒有膽量冒天下之大不韙。殺害名士,在古代的政治倫理中是極不光彩的事,黃潛善的全部盤算,就是啟動皇帝的殺機,而使自己卸脫殺害名士的惡名。

宋高宗說:「既是如此,事不宜遲,朕自可寫御批付卿,從速將二個兇徒斬於鬧市。」黃潛善說:「臣承乏右相,不掌庶務。陳東與歐陽澈以言事為名,臣已被指目為奸佞,勢須迴避。此事唯有陛下聖斷,親下手詔與孟庾。」孟庾是應天府的知府。宋高宗立即提筆寫了簡單的手詔,由馮益接取,交付黃潛善,黃潛善卻不敢接受,說:「請馮大官將手詔徑下府衙。」馮益鼻中發出了嗤聲,說:「黃相公,你慫恿官家下手詔,又將殺兩個蠢秀才底重任交付孟大尹。官家底手詔,一字千鈞,小底不曾吃得豹子膽,承受不得。」他說完,雙手將手詔往黃潛善手中一塞。宋高宗聽到馮益的譏諷,也對黃潛善有一些不快,他用命令的口吻說:「卿須自去吩咐孟庾!」黃潛善再不敢作任何搪塞和辯解,連忙說:「臣領旨!」

但黃潛善回到都堂,就立刻做了小手腳。他將手詔密封後,命令吏胥送往府衙,並且傳話說:「可令孟大尹處分畢,便奏稟聖上,不須關白三省。」他又唯恐因此受到皇帝的責怪,連忙準備了一批珍寶,分送康履、藍珪、曾擇、馮益等眾宦官,疏通關節。

陳東是鎮江府丹陽縣人,字少陽,今年四十二歲。他在北宋末年領導了著名的愛國群眾運動後,名重天下,卻辭官歸鄉。宋高宗即位後,又特別將他召到南京。陳東正好是在八月中秋抵達應天府,寓居道教的神霄宮,並在當天向尚書省遞交申狀。三天以後,李綱正式罷相,陳東到南京的時間雖短,而所見所聞已使他憂心忡忡,他激於大義,接連上書。

陳東家財不豐,他住在神霄宮的客房,只帶一個家僕,平日深居簡出,大部分時間用於讀書。有一個士人李猷,是明州鄞縣(今浙江寧波)人,昨天才投宿神霄宮,聽說在道觀內還住著陳東,今天特來拜訪。兩人相見禮畢,李猷說:「晚生慕名已久,未見陳秀才,只道是個叱吒風雲底豪傑,今日得見,原來是個儒雅之士,卻又能為驚天動地底事。」陳東說:「我只是一介書生,平時又不善交遊。當時只為江山安危,唯有倚重李相公,此是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故數萬人不期而集,不召而至,於宣德門伏闕上書。」李猷說:「然則陳秀才敢於倡義天下,亦是得仁人無敵之勇。」陳東說:「我與李相公並無一面之交,只是敬服其剛毅果敢,奮不顧身,以任天下之重。可惜如今朝廷又罷黜李相公,進退去就,於李相公私計為甚輕,卻於江山社稷為甚重。信用黃潛善、汪伯彥之輩,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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