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、李綱罷相

王貴、張憲和徐慶離開南京一天後,李綱邀請許翰到家裡議事。首先由李若虛和朱夢說介紹岳飛上書等情況,許翰說:「此非細事,伯紀何以不奏明主上,以辨是非曲直。」

李綱說:「自家們計議,岳飛上書不合主上之意,便是廷辯,亦是無濟於事,姑以隱忍為上。待日後岳飛在宗留守麾下立功,另議升遷。目即可憂虞底事,乃是王淵統御營各軍,多為不法,緩急之際,實難依仗。」許翰說:「可由台諫官彈奏,將王淵沖替。」李綱說:「王淵內有宦官,外有黃潛善、汪伯彥之助,深得主上寵信,沖替已非易事。另命一個都統制,又實難其人。」許翰說:「王淵之下,便是提舉一行事務劉光世。」李綱說:「此人是將門之子,驕縱怠惰,軍紀不嚴,又深結內侍。」許翰說:「聞得左軍統制韓世忠頗有勇名。」李綱說:「他與張俊最得王淵倚信,視為左右臂。其餘統制更是自鄶以下。」大家沉默多時,許翰說:「莫須將東京底步軍閭太尉調遣至御營,此人委是忠謹。」李綱笑著說:「崧老所議直是上策。」當時宋軍中十分講究資歷,閭勍作為三衙長官,調任御營司都統制,足以壓服眾將。

八月上旬,隆祐太后和太廟神主又在孟忠厚等人的護送下,乘船沿汴河與運河前往揚州。宋高宗安排太后去揚州,表明他實際上還是打算堅持巡幸東南的原議。隆祐太后走後,一場醞釀已久的政爭很快進入決戰階段。

在一次宰執合班奏對時,許翰首先發難,他口奏說:「鄧肅上彈奏,言道王淵所為,多是不法。當無事之時,三衙管軍猶可屍祿備員,以冒寵榮。如今御營之師十萬,豈可託付非人。乞陛下明察。」汪伯彥立即反駁說:「許相公入政府未久,又不兼御營職事,只恐不可聽信無根之言。國朝之制,台諫官自可風聞言事。然而捕風捉影底事,不得弄假成真。臣承乏樞府,兼職御營,唯知王淵忠心耿耿,勤於職事,恐不可誣。」兩人爭論多時,許翰說:「王淵不法底事,可委台諫官案驗。」

宋高宗說:「王淵乃朕所親擢,不須案驗。」許翰不免情緒激動,說:「今日天下勁兵,聚集御營,扈衛車駕,事關重大。若管軍不得其人,緩急之際,十萬之師不得當一萬之用,只恐後悔不及。」宋高宗也面帶怒色,說:「朕信用王淵,無須後悔!」見到許翰與皇帝形成僵局,李綱感到此時不宜再說。

汪伯彥見皇帝為自己撐腰,氣勢更盛,他又口奏說:「北京權留守張益謙上奏,言道自大名府置招撫司以來,騷擾民間,盜賊愈熾。臣與張樞相已下樞密院札,責問張所。依臣愚所見,不如罷招撫司,專令北京留守司措置收復失地事宜。」

李綱至此不能不挺身而出,他說:「張所是臣所薦,招撫司是臣建議而設。朝廷以河北百姓無所歸聚,故設招撫司,招撫壯士,用以抗擊虜人,收復失地。各地盜賊熾盛,只是兵荒馬亂之時,州縣官吏失於撫存所致。若說河北盜賊橫行,皆是招撫司之過,則京東、京西底盜賊,又有何說?汪、張二相公不能與臣共休戚,不關白臣,而徑作樞密院札行下招撫司,此是何理?」說得汪伯彥啞口無言,張愨面帶慚色,低頭不語。

李綱又說:「臣不知朝廷於張所,是願他成事,或願他敗事?若願他成事,則不須唆使張益謙上奏,阻抑張所;若願其敗事,亦無須挾私害公,施展詭計,自可明令罷招撫司。阻抑一個張所,又有何難!難道眾位相公竟願河北軍民盡為金人所虜,河北州縣盡為金人所得,中原且不能保,然後方為快意!靖康之時,朝廷議論不同,無以公滅私之意,禦敵無策,而傾陷有術,終致二帝北狩,難道今日仍欲蹈其覆轍?」李綱正論侃侃,音容慷慨,語調激昂,鎮懾了眾人,黃潛善也不敢出面,與他進行詭辯。

宋高宗只能下旨說:「汪伯彥,張愨,你們可另下札子,改正前失。」汪伯彥和張愨忙說:「臣等領旨!」直到下殿時,兩人仍然面容蒼白,神情尷尬。

許翰在下殿後對李綱說:「今日方見得伯紀直是宰相大器,禦敵無策,傾陷有術一語,亦是深中時病。」李綱嘆息說:「勝負未見分曉。王淵底事,又須另覓時機奏對。黃潛善與汪伯彥底傾陷委實不難識破,然而卻是譖訴之深,已牢不可拔。」許翰說:「今日方知,明辨是非不難,而國事之難,實在於不願明辨是非。」限於古代的臣道,兩人只能用委婉曲折的語言,表達了對宋高宗的看法。

八月十四日,宋高宗突然下達一份手詔,說:「可令樞密院降札,命宗澤節制傅亮,即日收復河東州縣。付李綱。」李綱接到御筆,當即要求面對。在瑞應殿內,皇帝照例頭戴道冠,身穿淡黃袍,正襟危坐,神情嚴肅,曾擇和張去為在兩旁侍立。李綱完全明白,黃潛善和汪伯彥再無勇氣和自己廷辯,而今天的手詔卻正是出自他們的幕後策劃。李綱行禮畢,就口奏說:「臣與張所等已曾明奏,王師屢挫之後,當慎於初戰,以免傷損國威。傅亮赴任不足一月,新募底軍兵未練,糧草未足,宗澤經營東京,雖見成效,而立即出兵河東,亦恐事力不濟。陛下命二人輕率出師,不知欲他們成事,抑或敗事?」

宋高宗說:「河外州縣未復,朕又如何在鄧州奠居?黃潛善與汪伯彥言道,傅亮好為大言,實是色厲內荏,故逗遛不進兵。」李綱說:「若陛下底手詔只為巡幸事宜,臣亦是東南人,如贊助陛下巡幸東南,於臣之私利又豈不安便?只為巡幸一事繫國家底安危存亡,故不憚煩辭,再三開陳,幸蒙陛下虛心聽納。只為招撫與經制二司,出自臣之建請,張所與傅亮,出自臣之力薦,黃潛善與汪伯彥力阻二人,乃因以阻臣,使臣不得安其職,不得行其策。國家處艱危之運,身為大臣,豈可勇於私爭,怯於公戰,工於讒毀,短於謀國。臣願陛下以靖康奇恥為鑒,留意君子與小人之分。臣初次面對陛下,曾引先賢管仲之言,參用小人足以妨廢霸業,何況陛下底中興大業。若陛下參用小人,只恐臣亦難以畢志盡慮。」

李綱到此只能闡明自己與黃潛善、汪伯彥勢不兩立的情勢,而宋高宗卻沒有勇氣公開偏袒一方,他說:「張所才略過人,可留他招撫河北。如傅亮底人才,今豈難得,不如且罷經制司。」李綱說:「陛下必欲罷傅亮,請先罷臣!」這句話正是宋高宗費盡心機逼著說出口的,然而到此地步,皇帝卻又產生了畏怯情緒,不敢順水推舟,反而出來圓場,說:「朕早曾言道,社稷生靈,賴卿以安,卿言罷相之事,朕不忍聽。」他又說了不少好話,挽留李綱。

李綱下殿去了,宋高宗只是獃獃地望著他的背影。皇帝自己也不明白,罷相的事醞釀已久,今天又事先作了多種設計,但一旦面對李綱本人,卻又不得不臨陣退縮。突然,他又想起了隆祐太后的話:「如今內無李綱,外無宗澤,只恐九哥底江山坐得不穩。」就發出了深長的嘆息。他轉回頭朝曾擇看了一眼,說:「你有何說?」

曾擇走到御案前,只是下跪叩頭,宋高宗說:「朕免你無罪,只管說來。」曾擇說:「小底以為,若是威略震主,便是權臣。明日便是中秋,權臣不除,官家如何歡度中秋,又如何去東南快活?天下底事,難道只有李相公,黃、汪二相公便治理不得?」宋高宗經他一說,立即提筆寫一份手詔:「傅亮兵少,不可渡河,可罷經制司。付黃潛善。」

曾擇將手詔帶到黃潛善的府邸,汪伯彥也在那裡焦急地等待著。曾擇笑嘻嘻地取出手詔,說:「今日若非我底一言,兩位相公多日精心策劃,便成畫餅。」黃潛善說:「今夜特備薄酒,恭請曾大官暢飲。」曾擇說:「不須,不須,我須回宮覆奏,伏侍官家。」黃潛善和汪伯彥連忙吩咐取來本地著名的桂香酒,兩人各自用雙手捧著香螺金卮,向曾擇敬獻。曾擇同時用雙手接過兩個金卮,兩口喝完,然後開始玩賞,說:「兩個金卮煞是打造精緻,巧奪天工!」黃潛善說:「既是曾大官喜愛,自當割愛,卻是不成敬意。」

曾擇說:「感荷黃相公底厚意。憶昔太上宣和時,朝中有一諺語:『三千索,直祕閣;五百貫,擢通判。』得一個正八品底直祕閣尚須三千貫,罷一個宰相,又所須幾何?」他說完,將兩個金卮擱置桌上,然後用右手伸出一個手指。汪伯彥忙說:「下官已自理會,曾大官且放寬心。」一個高踞百官之上的執政,面對一群皇帝寵信的宦官,從來是謙稱「下官」。曾擇說:「我急須錢使,請於十日之內,連帶兩個金卮,送至私第。」

黃潛善和汪伯彥送曾擇出門,又回到堂中,黃潛善說:「十萬貫足錢,何處置辦?」汪伯彥笑著說:「令弟執掌戶部,豈不易如反掌?」黃潛善發出會意的微笑,汪伯彥又說:「聖上之意,只是體貌大臣,命李綱引退。若是李綱貪戀相位,不上奏辭免,便當如何?」黃潛善說:「我叫張殿院上彈奏,豈容他不上奏辭免。」他立即寫一短簡,命令吏胥送往御史台。

吏胥走後,黃潛善說:「明日便是中秋,今宵已自月圓,我當與汪相公開懷暢飲。」汪伯彥用略帶詼諧的口氣說:「久聞七夫人天生麗質,善彈琵琶,歌喉如嚦嚦鶯聲,黃相公愛如掌上明珠,金屋藏嬌,祕不示人。今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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