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、岳飛上書

在隆祐太后未到南京之前,宋高宗按照與三名執政的事先商議,對李綱說:「秋高氣爽,須預防金人入寇。朕意以為,可迎奉太后及六宮前去東南,朕當與卿留中原。」皇帝的話其實帶有試探和逐步轉彎的性質。李綱說:「陛下聖慮,願獨留中原,以繫人心,乃是社稷之福。臣雖不才,願為陛下草詔,昭示天下。」圍繞著金軍可能在秋冬大舉進犯,朝廷百官早已議論紛紜,大多數人都主張逃避東南。宋高宗和黃潛善、汪伯彥等的商議,其實也已洩漏外傳。李綱在皇帝面前卻又不能說穿,他希望通過一紙詔書,以正視聽。宋高宗一時也無可奈何,讓李綱起草,李綱援筆立就,呈送皇帝,宋高宗看到其中「朕與群臣、將士,獨留中原,親督六師,以援京城及河北、河東諸路,與之決戰」一句,不免皺起眉頭,卻又只能勉強地說:「便依卿之所擬。」

隆祐太后到南京只有兩天,李綱照例在閣子裡等待奏對,有閣門官員向他呈送宋高宗的手詔,李綱只見手詔說:「京師未可往,朕當巡幸東南,為避敵之計,俟來春還闕。可令三省、樞密院條具合行事件。」就急忙隨閣門官員進入瑞應殿。

宋高宗改變他與執政的商議,在隆祐太后南下之前,就迫不及待,先下手詔,表明他已下定決心,要排除李綱的阻撓。他端坐在殿內,等待著一場勢不可免的君臣辯論。李綱跪拜禮畢,就捧著手詔,放在御案之上,嚴肅地說:「人君發號施令,如人出汗,而不可反汗。陛下既已降詔,獨留中原,人心悅服,豈可詔墨未乾,而失大信於天下?」宋高宗說:「國事須從權達變,朕終夜思慮,虜勢盛強,豈可留在中原,蹈淵聖底覆轍。」

李綱說:「陛下不願為淵聖,臣亦豈願為何栗。自古中興之主,奮起西北,則足以據中原,而佔有東南;起於東南,卻不能恢復中原,而佔有西北。其故無他,天下底精兵健馬,皆在西北。臣亦是東南人,所以力勸陛下,只為若是逃避東南,只恐大宋無以立國,陛下亦不得在東南高枕而臥。」宋高宗說:「御營之師,只恐難勝金虜。」李綱說:「與虜人角勝負,全在三軍之勇怯,而三軍之勇怯,又繫於陛下之進退。陛下底御營軍,乃是各地抽摘底精兵,豈有聚集御營軍十萬,而畏懼金虜之理。陛下巡幸東南,卻是將十萬大軍置於無用之地。東南水土卑濕,不利西北士馬,人所共知。臣與宗澤力勸陛下回東京,便是以天子之勇,鼓舞三軍之勇。借使金虜深入,臣當與宗澤邀截掩擊,力挫虜人兵鋒。若一意退避,不思擊敗來犯之敵,大宋又何以自尊自強?陛下又何以徐謀恢復,迎還二聖,為中興之主?」

任憑李綱如何苦口婆心,千言萬語,反覆規勸,宋高宗卻一口咬定:「朕只是不去東京,亦不留南京,而決計巡幸東南。」李綱萬般無奈,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,說:「臣以為鄧州是古之南陽,為漢光武龍興之地,城高土厚,可屯重兵。西鄰關陝,可得勁軍,北近京畿,可遣援師,南通巴蜀,可取貨財,東達江淮,可運穀粟。陛下若去鄧州,可使天下軍民知陛下不忍棄中原,而隨時增援京城與兩河,以備與敵決戰。」他甚至不提原擬作為南都的襄陽府,而只提位於襄陽府北約一百八十宋里的鄧州,也是用心良苦。宋高宗十分勉強地說:「便如卿底計議。」李綱說:「臣敢請陛下收取巡幸手詔,以免挫傷天下抗金志士底銳氣。」宋高宗立即將御案上的手詔撕個粉碎,藉以發洩自己的慍怒。

李綱完全覺察到皇帝的神色,但事已至此,再無退讓的餘地,他用最懇切的語調說:「臣非不知外論洶洶,黃、汪二相公對人宣揚,言道陛下東南巡幸之計已定。然而國家興敗存亡,亦在此一舉,臣愚豈可計較升沉榮辱,而不在御榻之前力爭?」他望著在皇帝身邊侍立的康履和馮益,又說:「右正言鄧肅上奏,言道兩個內侍在開封以拆洗女童為名,搜求美女,騷擾民間,有累聖德。」他的話沒有直接批評皇帝,而宋高宗的臉色立時變得十分尷尬和難堪,他雖然好色,卻又最忌諱負好色之名,李綱的話深深地刺痛了皇帝。李綱並不因皇帝的臉色而中止諫諍,他繼續用溫和而懇切的語氣說:「陛下與臣親歷宣和全盛之時,太上不能居安思危,後宮一萬,費用無極。如今陛下履艱難之運,正宜痛定思痛,以恭儉、憂勤之德,戒勖驕奢、淫佚之風。臣不勝至願,願陛下以大成之量,大有作為,為中興英主,輝耀史冊。」宋高宗還是保持沉默,李綱言有未盡,只能繼續口奏說:「本朝宦官之勢,莫盛於宣和之際,以宴安侈靡蠱惑上心,竊弄威權,敗壞國事,此乃是陛下所親見,臣言之痛心。伏望陛下引以為深戒,內侍有為非作惡底人,尤須嚴懲不貸。」

李綱奏事完畢,宋高宗只是尷尬地坐著,一言不發,這當然也使李綱感到難堪,他站立片刻,就告退下殿。李綱走後,宋高宗立即面帶惱羞成怒之色,拍案起立,高喊道:「李綱視朕如同孩童,無人臣禮!是可忍,孰不可忍!」李綱飽受儒家文化的熏陶,他的言行舉止,其實沒有一絲一毫脫離古代的臣規。但說也奇怪,宋高宗對待李綱,雖有君臣之分,卻一直有幾分畏怯的心理,他曾力圖剷除這種心理,認為君主必須樹立駕馭臣僚的權威,所以在初次朝見後,就取消了賜坐,但畏怯之意卻始終不能消除。他總覺得,朝中只要有李綱,自己就無法為所欲為。每逢有重大的政見分歧,爭辯的勝利者總是李綱。在宋高宗看來,巡幸東南是自己性命攸關的頭等大事,他原先拿定主意,絕不退讓,但經不住李綱的雄辯,最後還是忍痛讓步。李綱的苦心規勸,在宋高宗看來,是一場難堪的羞辱,但李綱不離開瑞應殿,他還是沒有發怒的勇氣。

宋高宗這種奇怪的心理狀態,早已被幾個親信的宦官揣摩得相當透徹。康履走到皇帝面前,裝出口欲言而囁嚅的模樣,宋高宗問:「康履,你待說甚麼?」康履說:「有祖宗家規,李相公又如此嚴責,小底豈敢亂道?」宋高宗說:「朕恕你無罪,只管說來。」康履說:「官家何不另命一個首相,以防權臣。」宋高宗興奮得拍案說:「此計甚妙!」當即寫了一份簡單的御筆:「李綱遷左相,黃潛善升右相,許翰為尚書右丞。」許翰已奉召到行在,奏對過一次,宋高宗認為,許翰既是李綱所薦,也應當給一個體面。御筆由曾擇送到學士院,規定連夜起草制詞,在下一天發表新命。

再說岳飛回營後,心情一直處在極度苦悶之中。他經過三夜思考,寫成了一份上皇帝書,私下請王貴、張憲和徐慶三人傳閱和商量。不料三人持一致的反對態度,張憲說:「國朝重視文士上書言事,自家們是武夫,便是上書,亦是無補國事。」王貴說:「主上巡幸大計已定,只恐李丞相亦自阻攔不得。岳五哥上書,豈但不能動搖朝廷大計,只恐王都統與張觀察怪罪。」原來張俊迎接隆祐太后和太廟神主到南京後,由都統制王淵疏通宦官,超升三官,為徐州觀察使。岳飛憤懣地說:「天下文武一體,為何重文輕武?早知如此,何須背刺『盡忠報國』,前來投軍?不如在鄉里廝守老母、妻、子,隨不試知州守衛故土相州。」他的話更勾起了其他三人的鄉思,張憲說:「我恨不能肋生肉翅,飛回相州!」張憲與高芸香新婚一別,思戀之情最苦。王貴嘆息說:「身在軍中不自由,自家們若是擅離,豈不成了逃軍?」按照宋朝的軍法,對逃軍的處分是很重的,可以斬首。徐慶說:「常言道,卜以決疑。自家們何不去龍興寺問卜?」王貴說:「營中不可無人,以備張觀察非時召喚。你們可去龍興寺,我且在此坐衙。」

岳飛等三人出城西軍營,前往龍興寺。龍興寺是應天府城內最繁鬧的商業區,類似於開封城中的相國寺,寺內有龍興塔,位於一座小土山上,是全城的最高點。龍興寺旁有一條小街,卜肆雲集,有相面、拆字、八卦、六壬、盲人揣骨聽聲之類。有的開一個店舖,招牌都競出新奇,如南京第一易課、泰來星、鑒三命、沈星堂、花字青等。有的只是沿街擺攤,不斷重複叫喊說:「時運來時,買莊田,取渾家。」以招攬顧客。

岳飛等三人牽馬前行,見到有一家卜肆,面街只立四根柱子,沒有牆體和門窗,下有一層石階,屋內有一張長方桌,其上鋪著紙墨筆硯,一位先生約四五十歲,端坐桌後,他的後面豎著三塊木牌,自右至左,分別寫有「神畫」、「預知」、「天命」六個大字。北宋後期有風靡一時的卦影,相傳是成都人費孝先的發明。算卦者為顧客作畫,並且題辭或詩,表述吉凶禍福。張憲說:「待我先問。」他將馬韁繩交給岳飛,進屋作揖,說:「請問先生尊姓高名?」那位先生起立答禮,說:「助教姓李,自號畫天機,太尉請坐。」張憲坐在長方桌的右側,說:「自家乃是御營司底將官,有一心事,特來問卜。」那個先生問道:「太尉有甚底心事?」張憲說:「先生既知天機,料事如神,小將底心事,自可測算。」那位先生見張憲不肯說出自己的心事,就盤問了姓名、出生年月、戶貫等情況,取出六壬,演繹片刻,最後畫了一張簡單的墨畫。畫上有一顆官印、一個太陽和一道水流。他提筆寫詩說:

「休道大江風浪惡,中興瑞靄遍揚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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