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、宗澤抗旨

宗澤到開封後,著手修葺城防,積貯糧草,收編各地的盜匪和潰兵,訓練軍隊,在他的整治下,開封才逐漸恢復生機。一個六十九歲的老人,夙興夜寐,日理萬機,卻似乎有著用不完的精力。一天,宗穎稟報說:「今有虜人底牛大監等八人,以出使偽楚為名,來到開封城下。」宗澤說:「主上登基已有二月,虜人豈有不知之理。名為出使偽楚,其實是來探我虛實。你可將他們押來府衙。」

金使被宗穎率軍兵押進正衙,仍然顯得十分倨傲,為首者站立,並不向宗澤行禮,只是睥睨斜視,說:「我乃是大金少府監牛慶昌,奉元帥右監軍之命,探望楚國皇帝。」宗澤望了望幕僚、東京留守司幹辦公事孫革,示意由他出面,孫革說:「牛慶昌須知,此間並無楚國,坐正衙底是我大宋宗留守。」直呼其名,而不用官稱,正是以無禮還敬無禮。牛慶昌說:「宋國已被大金所廢。康王出使,乘機潛逃,官封元帥,卻擁兵自衛,不救開封,如今假息於應天府,一似釜中遊魂,苟延殘喘,又能有幾日?」孫革立時拔劍,架在牛慶昌肩上,厲聲大喝:「牛慶昌!你須知此間是大宋底東京留守正衙,膽敢污衊主上,我手中底利劍豈能饒恕得你!」牛慶昌頓時驚慌失措,結結巴巴地說:「自古——自古兩國相爭——不——斬——不斬——來使。」孫革冷笑一聲說:「你既不使我大宋,又何以自稱來使?」

宗澤用讚許的目光望著孫革,說:「你且問他,戶貫在何地?」不等孫革發問,牛慶昌就轉身面對宗澤說:「我底祖貫在涿州固安縣靈平鄉永清里。」孫革聽後,得知他原來是遼朝治下的漢人,就說:「你是個漢兒,你底祖先難道是辮髮左衽?你如此衣飾,豈不辱沒了祖先?有何面目,在祖宗之地耀武揚威?」牛慶昌只能用哀求的語氣說:「宗留守德高望重,威名遠揚,只求開恩恕罪,放自家們回歸。」宗澤並不理睬他,只是吩咐孫革說:「可將他們枷項押赴獄中,待日後審問虜人底動靜虛實。」八名金使聽說要枷項入獄,都一齊下跪求饒。宗澤置之不理,只對孫革說:「你可告諭他們,若金人放得二帝、天眷南歸,我便縱他們北回。」宗澤處分完畢,就親自寫奏,稟報朝廷。

宗澤關押金使,在朝廷中掀起了一場風波,首先受到責難的當然是李綱。宋高宗驚恐的神色中夾雜著慍怒,說:「宗澤胡做,不識事體!自此之後,叫朕如何遣使,通問二宮?」李綱說:「臣初次奏對,便上奏陛下,二聖之歸,繫於大宋底自尊自強。宗澤這回扣押金使,便是自尊自強之舉。豈有金使如此凶悖,大宋反加禮遇之理。」宋高宗說:「此直是使虜人得以藉口,侵犯中原。」李綱說:「難道陛下承祖宗基業,廢偽楚,賜張邦昌自裁,虜人便不得藉口?金虜侵犯,勢在必行,唯我整軍備戰,有以迎擊。」

宋高宗同李綱話不投機,又在下一班奏對時,同三名執政商議。黃潛善乘機詆毀,說:「臣早曾奏知陛下,宗澤狂人,與李綱結為朋黨,不可重用。」汪伯彥說:「依臣之議,不如罷免宗澤,另委重臣,鎮守東京。」兩人不斷進讒言,而張愨卻沉默不語,宋高宗望著張愨,說:「卿以為如何?」張愨說:「宗澤處分金使,煞是輕率。然而他自赴京師,委是出力,甚得軍民之心,聞得隆祐太后有手書與陛下,褒獎宗澤。臣以為,陛下可親書手詔,命宗澤放回金使。」張愨自從任執政以來,還從未與黃潛善、汪伯彥異論,他對李綱阻撓自己任執政,也懷恨在心,但對宗澤卻有幾分敬意。

宋高宗同意張愨的意見,說:「卿且為朕草擬手詔。」在張愨起草手詔時,黃潛善又乘機進言:「宗澤所為,直是招惹虜兵。如今已是初秋,臣愚早曾奏稟,乞陛下巡幸東南。若迎奉隆祐太后與太廟神主先到南京,然後發送太后與六宮先去東南,陛下巡幸,可另擇利便時機。」黃潛善提出一個分階段退逃東南的計劃,主要是為了減少李綱的阻力。宋高宗問道:「卿等以為,朕當暫以何地為行在?」汪伯彥說:「臣以為大駕莫須先至揚州,若有緩急,便可渡江。」逃往東南的計劃就此決定了。宋高宗說:「此事卿等不須說諭李綱,待日後朕自與他宣諭。你們可命王淵擇一御營統制,率兵去東京奉迎太后與神主。」他又扭過頭去,對身邊的馮益說:「你與他們同去東京,以手詔宣諭宗澤,命他放回金使。」皇帝與執政商議的事,卻可暫時對宰相保密,使三名執政官暗自高興。

御營都統制王淵接到命令,認為奉迎太后是件美差,當即優先照顧了乾兒子張俊,張俊率御營司前軍出行,岳飛身為前軍第四正將,王貴為副將,張憲和徐慶為準備將,也率本部人馬隨從。一路之上,馮益意氣驕橫,不可一世,而張俊卻一味小心逢迎,不敢稍有違忤。但岳飛等人對馮益的作威作福,都感到憤憤不平。軍隊抵達開封後,張俊駐兵城南青城,自己和第一正將田師中率領二百人,護送馮益入城。田師中只比張俊小八歲,張俊的長子病故以後,就將兒媳改嫁田師中,田師中從此稱張俊為「阿爹」,成為張俊最親信的部屬。岳飛等四人提出請求說:「自家們曾隸屬宗留守麾下,宗留守到南京,又無緣得見,願隨太尉入城,拜謁宗留守。」張俊說:「青城亦不可無人統兵。王一與徐二且留營中,岳五與張四可隨我入城。」

張俊、馮益一行從南薰門入城,只見城上的樓櫓已開始重新修建,御街兩旁的朱漆杈子和黑漆杈子也已部分樹立,馮益用馬鞭指著街上的往來人群,對張俊說:「我也曾在靖康圍城中,備受苦楚。不料數月之後,市井繁盛,幾復舊觀,人群熙來攘往,面無菜色。宗留守治理東京,委是政術過人。如黃十四、汪十五,不過是兩個走屍行肉而已!」張俊知道馮益向來說話隨便尖刻,卻只能表示洗耳恭聽的模樣,不敢附和他辱罵執政。

一行人馬來到開封府衙,張俊、馮益、田師中、岳飛和張憲五人進入正衙,宗澤向東南跪拜,遙領手詔,他拆開封皮,捧手詔讀了一遍,然後對馮益說:「馮大官,你既與張統制前來奉迎太后,且稍待時日,我自當另寫奏疏,請馮大官回行在稟告主上。」馮益聽宗澤對釋放和優待金使不作正面回答,就說:「官家專候宗留守顧全國體,開釋虜使。」宗澤憤怒地說:「二帝北狩,虜人乃是不共戴天底仇敵,此便是國體。虜使指斥主上,人臣所不忍聽,此便是國體。將在外,君令有所不受。宗澤雖是至愚,而身為大宋臣子,正是為顧全國體,不敢奉詔!」他的話不僅使張俊和馮益大吃一驚,就是連敬陪末座,又素知宗澤性格的岳飛和張憲,也大吃一驚。馮益平時凌侮文官武將,如同家常便飯,就是連黃潛善和汪伯彥,也根本不放在眼裡,但今天卻陪著笑臉,低聲下氣地說:「宗留守忠勇,天下共知。一介虜使,無足輕重。若宗留守將他放了,小底見得官家,亦可了卻職事。」宗澤斬釘截鐵地說:「宗澤一日為留守,虜使便一日不得放!主上問罪,自有宗澤擔當!」

馮益面對這個瘦小而倔強的老人,反而產生一種敬畏之情,不敢再說。張俊認為事不關己,見到宗澤滅了馮益的威風,暗自高興,不願為馮益說話。岳飛和張憲對宗澤格外欽敬,但正衙之上,尚沒有他們說話的地位。田師中很注意巴結馮益,他向張俊使眼色,見到張俊不予理睬,也不敢出聲。馬皋、一丈青王燕哥、劉衍等一批統制進入,打破了堂內的僵局。他們當然是為見岳飛和張憲而來,在彼此作揖寒暄之後,宗澤乘機說:「馮大官、張統制,你們可先入大內,謁見太后。岳武翼與張忠翊曾隨我征戰,多立戰功,可暫留此處,與眾將敘話。」

張俊、馮益和田師中離開後,眾將紛紛對岳飛和張憲噓寒問暖,一丈青尤其親切,她說:「岳五哥、張四哥,自開德府一別,姐姐煞是思念你們。」她以「姐姐」自居,而稱對方為「五哥」和「四哥」,這還是過去共同作戰時從未用過的親熱稱呼。岳飛經她一說,不知怎麼,眼睛竟濕潤起來,丈夫有淚不輕彈,他極力剋制自己的淚水。一丈青已經看出岳飛的感情,問道:「岳五哥受了甚底委屈?」岳飛的性格向來沉默寡言,此時更不願意回答,張憲卻代他回答:「自家們心上不快活。」馬皋問道:「有甚底不快活?」張憲說:「劉刺史離軍,去了大名府,此是第一個不快活;軍中多有不平底事,不得亂說,說了便違犯階級,須受重責,此是第二個不快活;屯兵於南京,雖是飽食終日,卻不得與虜人廝殺,報家國之仇,此是第三個不快活。」接著他向眾將敘述了御營軍中的各種各樣腐敗情狀。按照宋朝的軍隊階級法,下級不得違犯上級,即使上級有過錯,也不容頂撞或上告,否則就要受很重的處分,甚至被斬。岳飛等人明知王淵和張俊獻媚宦官,剋扣軍士錢糧,徇私舞弊等事,也不敢上告。

張憲說了多時,岳飛才說:「御營司前軍人稱自在軍。我所統底第四將,有一個軍兵劫掠百姓資財,待根問時,他卻言道:『前軍是自在軍,何以第四將不得自在?』」張憲補充說:「此人原是追隨宗留守,在開德等役頗為敢戰,岳武翼責打他四十軍棍,他猶自叫屈。」劉衍嘆息說:「此亦是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」張憲又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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