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、張邦昌的末日

李綱送行回府的當夜,仍然久久不能入睡。他反覆考慮兩個問題,一是如何在張邦昌等僭偽的問題上伸張正義,二是如何舉薦許翰和許景衡,頂替汪伯彥。他在向皇帝奏舉宗澤時,曾強調了樞密院官長應當懂得軍事,現在卻要舉薦兩個不知兵的人,如何避免奏對前後矛盾。次日朝會以後,在閣子裡等待第一班奏對。宦官曾擇向李綱遞交宋高宗的御批:「汪伯彥進知樞密院事,張愨同知樞密院事。」

李綱到此方才明白,在樞密院的人事安排方面,黃潛善和汪伯彥已經搶先了。張愨曾任北京留守,在宋高宗逗留大名府期間,不僅取得信任,而且同汪伯彥的關係也不錯。他在李綱到行朝的前一天,已經調任戶部尚書。李綱進入瑞應殿後,首先將御批放在皇帝的案上,說:「張愨通曉財利,差充戶部尚書,正是用其所長。然而就任未及二旬,未見功效,便授執政,升遷太峻。陛下命相,臣不當過問,至於命執政,臣須過問。」宋高宗面有難色,說:「依卿之議,當用何人?」

李綱只能放棄將汪伯彥調離樞密院的打算,他說:「臣以為,許翰在靖康時曾任官樞府,外柔內剛,學行純美,謀議明決,可充同知樞密院事,以輔佐汪伯彥。」宋高宗笑著說:「朕早知卿必有此議。然而許翰曾督促種師中進兵太原,以至敗衄。」李綱明白,這也是黃潛善和汪伯彥已也搶先進了讒言。事實上,黃、汪兩人不僅攻擊許翰,還毀謗李綱與許翰結為朋黨,這在古代君主專制體制下,當然是皇帝十分嫌惡的罪名。李綱回答說:「許翰只為太原危急,恐種師中進兵遲緩,有失事機。然而種師中久經戰陣,自可便宜行事,不須因樞密院數紙移文,便倉卒進軍。」宋高宗說:「卿此說有理。」李綱說:「許翰力主重用種師道,調集各地軍馬,增援京師。可惜淵聖偏聽唐恪、耿南仲之說,專信和議,京城弛備,致有靖康之恥。」宋高宗說:「朕當召許翰赴闕論事,然後再議任用。」話雖如此,五天以後,宋高宗又直接下御筆到學士院,命令正式起草制詞,授任張愨為同知樞密院事。

當時李綱薦舉了許翰,已不便另提許景衡,就轉換話題說:「臣底僭逆、偽命兩議,陛下已留中多時。臣以為陛下若興建中興底事業,便不可尊崇僭逆之臣。近世士大夫寡廉鮮恥,不知君臣之義,開封城破,臣子視君父播遷,如同路人。偽命臣僚,若一切不問,又何以砥礪氣節?請陛下三思。」宋高宗說:「執政以為,目即國家艱難,人心未固,士大夫在開封圍城中底事,出於權宜,當一切矜貸。」李綱說:「既然執政有異論,臣願與他們廷辯。」

宋高宗當即命令宦官曾擇,召三名執政上殿,這還是李綱任相以來,初次與他們共同奏對。李綱說:「三位相公熟讀聖賢書,當知《春秋》大義,晉國趙盾尚未逃出國境,只因趙穿殺晉靈公,太史董狐便在史策上寫趙盾弒君。開封城底官吏百姓,感荷張邦昌救得全城生靈,元帥底屬官軍兵,又感荷他自動遜位,以免徵討流血。然而此類都是私利,不當以私利廢《春秋》底公義。張邦昌既是僭逆,如何可不正典刑,卻容他在朝廷,使行路之人,指目為另一個天子。」黃潛善強辯說:「此事亦出於權宜。留他在朝,亦是為便於防範。」呂好問說:「唐德宗避難於奉天,不挾朱泚同行。後朱泚作亂,唐德宗後悔不及。」李綱說:「呂相公此說,直是不倫不類,首鼠兩端。唐德宗出狩奉天時,朱泚只因弟朱滔作亂,而罷官廢居長安。姜公輔勸唐德宗出狩之前,不如殺了,以絕後患,唐德宗不聽。如今張邦昌已為僭逆,豈可以朱泚為比。」

李綱一時激動得流淚,他跪拜在地,舉起象牙笏說:「臣不可與張邦昌同列,如見得他,當以此笏迎擊。陛下必欲用他,請罷免臣!」汪伯彥懂得,在這場激烈的廷辯中,自己已不可能是贏家,就說:「李綱氣直,臣等所不及。」宋高宗問李綱:「依卿之見,張邦昌當如何處置?」李綱的意圖,只是堅持按儒家的君臣倫理,確定張邦昌的僭逆身份,就說:「可將他貶謫潭州,以為人臣僭逆之戒。」宋高宗說:「卿可為朕草擬御筆。」李綱當場起草,宋高宗動筆照抄,一字不改,御筆說:「張邦昌僭逆,理合誅夷,原其初心,出於迫脅,可特與免貸,責授昭化軍節度副使,潭州安置,令守臣常切覺察,月具存亡,申尚書省。」

處理完張邦昌的事後,李綱高屋建瓴,乘勝追擊,又口奏說:「開封圍城之中,士大夫不顧節義,受偽命底甚多,豈可不予處分?其中王時雍、徐秉哲、吳幵與莫儔四人,乃罪惡之尤,為金人傳導指意,議廢趙氏,脅逼太上與宗親去虜營,做臣子所不忍言底事。請問黃、汪二相公,你們為何尚舉薦徐秉哲出使,此後所擬處罰又可以如此之輕?」黃潛善和汪伯彥到此只能下跪說:「臣等失誤,乞陛下責罪。」宋高宗說:「卿等雖處置失宜,朕特與免罪。」兩人急忙叩謝聖恩。李綱真忍不住想乘熱打鐵,將黃、汪兩人逐出政府。他權衡再三,還是不敢開口,只怕操之過急,而效果適得其反。

宋高宗又和宰執們議定,將王時雍等流放湖南和嶺南,奏對就此結束。四名宰執出殿後,呂好問氣得不願同李綱說話,而黃潛善和汪伯彥卻皮笑肉不笑地奉承李綱,說:「虧得丞相主張公義,自家們心服口服。」李綱說:「自家們既同在政府,一切自當開誠佈公,以公義與國事為重。」兩人又諂媚地說:「相公所言極是!」

六月十三日,天色未明,宋高宗正與張鶯哥熟睡,有宮女在床前急報說:「恭賀官家,潘才人已生下一個皇子。」宋高宗和張鶯哥連忙披衣而起,奔向後殿的一個閣子。只見在燭光下,潘瑛瑛躺在床上,臉色雖然蒼白,卻流露出幸福的笑靨。因為天熱,在她身邊的嬰兒,只蓋了一層薄紗,從裸露的肩部看來,身體顯得相當瘦弱,但容貌卻酷似父親。另有吳金奴在一旁侍立,向皇帝作揖,口稱:「聖躬萬福,臣妾恭賀官家即位之初,便得皇子。」宋高宗興奮異常,問道:「才人可好?」潘瑛瑛說:「臣妾託官家洪福,又有吳妹妹衣不解帶,朝夕服侍,母子平安。」由於潘瑛瑛在開封圍城受苦受難,新生的嬰兒先天不足,已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。但張鶯哥、吳金奴等人仍然對嬰兒讚不絕口,說他是龍鳳之姿、天日之表。其實,古代雖然流行所謂帝王之相的說法,可是誰也說不清楚,如龍鳳之姿、天日之表一類,又有哪些規範性的相貌標準。宋高宗早已為新生兒取名敷,他將趙敷輕輕抱起,嬰兒只是發出微弱的啼聲,更使他十分愛憐,立即命令叫乳母餵乳。宋高宗又望著吳金奴,說:「吳夫人,朕今日封你為貴人。」吳金奴連忙叩頭謝恩。

宋高宗坐在潘瑛瑛的床邊,愛憐地捏著她的玉手,高興地說:「你底幾個姐姐,都未曾為朕生子。朕靖康元年初,與張邦昌出使不測之虜,一心於社稷家國,豈知有死生禍福。不料媽媽竟於此時出宮,暫憩於你家。如今才人又為朕生子,豈非是死生由命,富貴在天?」他說到張邦昌,不知怎麼,又聯想到李綱在廷辯時的話,就自言自語地說:「行路之人,指目為另一個天子。唐德宗不用姜公輔底言語。不如殺了,以絕後患!」宮女和宦官們聽著官家並不連貫的喃喃自語,都不明其意。但潘瑛瑛卻皺了皺眉,她認為,自己剛生下兒子,官家就說出一個「殺」字,是一種不祥之兆。

皇子降生的消息傳開,宰相李綱率領百官在朝會上拜賀。宦官捧出一盤又一盤浴兒包子,分賜百官。浴兒包子是麵食,但裡面用金錢、銀錢、犀角錢、象牙錢、金果、銀果等做餡,這是從宋真宗時傳下來的習俗。包子一詞當然含有生子吉利的意思,後世的有餡麵食稱為包子,正是起源於宋代。但宋高宗已不可能像父親那樣鋪張,除了宰執大臣每人賜兩個包子外,其他官員每人只賜一個,其實成了一種象徵性的賞賜。

在四名宰執奏對時,李綱說:「陛下後宮誕生皇子,實是普天之下底大喜。按故事,自當肆敕。陛下登寶位時,敕恩曠蕩,而獨遺河北與河東,亦不及各路勤王之師。不如乘此再下敕文,以慰兩河為朝廷堅守底官吏軍民,與天下忠臣義士之心,宣示陛下誓守兩河底德意。」宋高宗說:「卿言甚是,然而僭偽之人尚須追究。」他的後一句話,另有深意,這當然是四名宰執一時無法理解的。李綱等說:「臣等遵旨!」

宋高宗說:「朕另有一事,須與卿等計議。後宮才人潘氏,姿質粹美,今已生皇子,朕欲立以為後。不知眾卿底意思如何?」李綱未及開口,呂好問說:「日後皇子承祧宗社,潘才人自當母儀天下。臣以為,陛下遙立正宮為後,另冊潘才人為妃,以示陛下不忘父母宗親之意。」李綱望著呂好問,認為他的說法頗為得體。宋高宗說:「呂卿所言甚好,朕依卿所奏,冊潘氏為賢妃。」

三天以後,宋高宗親自下手詔,命令御史台特設詔獄,審訊宋齊愈等人。另有侍御史王賓上奏,彈劾呂好問,說他無大臣氣節,曾污偽命,不可以在新朝任執政。呂好問感到再面目留在政府,堅決要求辭職。宋高宗給予禮貌發遣,命他以資政殿學士的虛銜,外任宣州知州,從此在中央的政治舞台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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