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、力爭重任

宗澤第二班奏對,已是下午申時。他見到皇帝,元帥府的往事不免湧上心頭,百感交集,涕泗交頤,長跪不起,哽噎不語,過了好一會兒,才艱難地開口說:「臣宗澤叩見陛下,恭祝聖躬萬福!」宋高宗一時不免有幾分哀憐之意,命令康履將宗澤扶起,賜坐,進茶。

宗澤喘息略定,才悲憤地說:「臣愚身膺帥府重寄,不能救援開封,致二帝北轅,萬誅何贖!」雖然只是寥寥數語,卻使這位擁兵避敵,佔取帝座的宋高宗有幾分尷尬,有幾分自恧,一時無言以對。他想了一想,決定轉換話題,就命令康履將有宋徽宗御筆和御押的櫳領交給宗澤觀看,並且說明這件櫳領的來歷。

宗澤說:「太上真跡,此乃天意。切望陛下每日每時,念二帝與宗親底深仇奇恥,臥薪嘗膽,以圖中興。臣犬馬之齒,六十有九,已屆風燭殘年。臣捫心自問,尚無戀棧之心,而早有歸田之志。臣雖至愚,粗知自愛,所以赧顏留侍陛下,並非貪冒恩寵,實為不破金虜,臣死不甘心!」宋高宗聽後,也有幾分動情,他說:「朕素知卿忠義,國步維艱,故朕亦不忍命卿致仕頤養。卿於國事有何計議,朕當虛心聽納。」

宗澤說:「人主職在任相,今陛下爰出獨斷,力排眾議,命李綱為相,委是得人,惟當用之不疑。淵聖參用小人,敗壞國事,臣願陛下以為深戒。」宋高宗完全聽懂他的話,是指黃潛善和汪伯彥,他不想反駁,只是保持沉默。宗澤懇切地說:「若李綱相業不終,臣只恐陛下中興大業便難以成就。奸佞之輩張皇敵勢,勸陛下卑屈事仇,不得謄播即位敕文於兩河。臣實不忍見陛下蹈西晉東遷底覆轍,不忍見大一統之王業淪為偏霸。不忠不義底人,陛下萬萬不可信用。」宋高宗臉上露出不高興的神情,用呵斥的口吻說:「常言道,兼聽則明,偏信則暗。大臣議論國政,各執一是,朕須兼聽,擇善而從。」

宗澤望著皇帝,發出了無可奈何的苦笑,心想:「元帥府底舊事,又如何重提?」但他也不肯退縮,說:「自古有為底英主,大是大非,大忠大奸,大善大惡,不可不察。臣愚願陛下遠法周宣王,近效唐太宗,賞善罰惡,進賢退不肖,重光大宋基業,上不愧天地祖宗,下不愧萬姓臣民。使陛下底中興偉業,光照史冊,而與周宣王、唐太宗齊名。臣每讀《詩經.小雅》,稱頌周宣王薄伐玁狁,未嘗不感奮激勵。願陛下整軍經武,選將練兵,待機而動。臣雖老朽,亦粗知兵機,誓願執戈,為陛下底前驅!」說到最後幾句,宗澤音容慷慨,神情嚴肅,使宋高宗不得不有所動心。他感到應當適時結束這次奏對,就說:「卿底心跡,朕已熟知。卿且在南京頤養數日,待朕與大臣從長計議,另委卿以重任。」接著就吩咐康履送宗澤出殿。

不料宗澤站起身來,又口奏說:「臣尚有一事,須奏稟陛下。他日迎奉二帝歸朝,太上自有龍德宮,而淵聖尚未有頤養底去處,請陛下預先計度,使天下知陛下孝悌之心。」宋高宗完全明白,宗澤的弦外之音,是要他不必擔心二帝回來,會與自己爭奪帝位,而應對營救父兄取積極態度,他說:「如淵聖回歸,自當復辟,不須另置宮室。」話音剛落,又為自己的失言而深自後悔。宗澤看到皇帝的表情,又乘機說:「陛下若能洗雪奇恥大辱,迎回二聖,功業蓋世,四海歸心,萬姓稱頌。淵聖是仁厚之主,也必不願復辟,必不能復辟。」他的話使宋高宗感到寬慰和高興,皇帝臉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、滿意的微笑,說:「卿天資忠義,盡心王室,可無愧於古人!」

再說李綱,他開始了忙碌的相業。六月一日御宴後,當夜立即起草奏疏,第二天早朝,向皇帝進呈十議,包括議國是、議巡幸、議僭逆、議偽命、議戰、議守等。他又用大量時間召見百官,詢問情況,討論對策。他經過殿中侍御史馬伸的介紹,立即任用開封圍城中堅持抗金的李若虛和朱夢說當幕僚。他特別奏稟宋高宗,給死難的李若水和吳革以追贈和褒恤。李若虛作為李若水的親兄,特授從九品文官承務郎,朱夢說特授較低的迪功郎。張所的朋友趙九齡也主動投奔相府,並且向官府慷慨捐助五萬貫銅錢,李綱也按宋朝的進納制度,授官迪功郎,任用為幕僚。李綱的私第臨時設在應天府城北的原鈐轄司,三個幕僚與他朝夕相處,彼此很快成為無話不談的布衣之交。李綱發現,朱夢說為人倔強耿直,李若虛為人平和,卻是柔中有剛,而最有智謀的則是趙九齡。

李綱的事情雖然千頭萬緒,而最使他操心的,就是如何安排宗澤和張所。他一直沒有放棄將兩人引入政府當執政的打算,卻又不敢貿然向皇帝提議。一天夜裡,四人又在討論此事,朱夢說竭力主張正式上奏,李若虛主張先提出宗澤一人,而趙九齡卻說:「明知不成功底事,無須一試。」李綱感嘆說:「大宋養士一百六十年,自蔡京當政以來,士大夫名節掃地,尋覓一個似宗龍圖、張察院底,實難其人。」有吏胥稟報,說是宗澤已來到相府。李綱連忙與三個幕僚出迎,並向宗澤介紹了他們三人。

這是一次預先約定的會見。房間裡只點了一支蠟燭,在黯淡的火光下,宗澤用愛憐的目光望著李綱消瘦的面龐,說:「李相公,如今你是恁地忙,我是恁地閒。」李綱雖已就任正一品的宰相,面對正三品的龍圖閣學士,仍然盡恭盡敬,他說:「宗丈,國務鞅掌,今夜請宗丈來,便是以朝廷底事就教。」趙九齡笑著說:「久聞宗丈底大名,如雷貫耳。我只道是三頭六臂,原來直是如此短小精悍。」朱夢說說:「艱危時節,不須說笑!」趙九齡說:「艱危時節,尤須說笑!」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,宗澤稱讚說:「李相公,今日有幸,得見三位有節義底佳士。」李若虛謙遜地說:「自家們才識短淺,蒙馬殿院、張察院引薦,承乏於此,惟願助李相公涓埃之力。」

宗澤的眼光落到書案的一張紙上,上面有李綱的四行小楷:「易進難退,忍辱負重,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。」就問道:「李相公,此是何意?」原來李綱正式拜相後,宋高宗雖未正式宣佈,卻在事實上確定了每天的宰執奏對程序,第一班召見李綱,第二班召見三名執政。宋高宗對李綱的各種建議,往往含糊其詞,須經過三名執政覆議後,才最終決定可否。除六月一日初次奏對外,也不再賜坐。李綱對賜坐與否,倒並不計較,但對自己的建議事實上必須經黃潛善和汪伯彥審查,卻頗為惱火。生性剛烈的李綱,在奏對回府以後,有時不免長吁短嘆,最後只能在書案上留下這四句座右銘。宗澤聽李綱說明原由後,感嘆不已。

李綱說:「我進呈十議,主上與執政商議,將僭逆與偽命兩議留中不出。我與呂好問相識,以為他頗能清謹自守,不料他入政府之後,往往附會黃潛善與汪伯彥,令人觖望。」宗澤感慨說:「本朝自文正公范仲淹提倡名節,士風為之一變。然而自崇寧、大觀以來,士大夫鮮廉寡恥,故靖康時底開封圍城中,能仗節死義底人,寥若晨星。」他不能直接指責宋徽宗,所以只是用宋徽宗即位初的「崇寧」和「大觀」兩個年號。朱夢說說:「方今士風,一患名節不立,二患忌賢妒能。國勢危如累卵,身家性命尚且難保,猶自念念不忘於微小私怨。不能救國,便阻撓他人救國;不能成功,便敗壞他人成功。不知如國破家亡,他們又得甚底利便?直是一群醉生夢死底鼠輩!」趙九齡補充說:「更有甚者,一如唐朝底李林甫,口蜜而腹劍。」宗澤說:「二迪功所論,深中時病。如黃閒人、汪微人,便是口蜜腹劍底人。」

李綱因為身份關係,感到多談黃潛善和汪伯彥無益,他說:「幸得主上聖明,已宣諭黃、汪二相公,廢罷靖康時劃河為界之約,允我所奏,專設河北西路招撫司與河東經制司,措置收復失地。」宗澤高興地說:「如此甚好!」李若虛聽李綱說到收復兩河失地的問題,就取過一張地圖,鋪在書案的蠟燭旁邊,李綱說:「自家們計議,收復之事,須出萬全。如今士怯兵弱,只恐不可以北上,深入真定與中山二府。」他用手指著地圖說:「大河以北,失陷底唯有濬、衛、懷三州,虜人在三州僅有孤軍數千,又脅制漢民,剪髮簽軍,然後僅及一萬。三州與真定之間,有慶源、信德二府,磁、相等州,都為朝廷堅守。若王師奪回三州之地,不惟拱護得東、西兩京,亦可大振士氣。待日後兵精將勇,徐謀恢復真定、中山、太原等地。」宗澤說:「此說甚是。然而炎暑將退,秋冬時分,正是虜人弓勁馬肥,大舉侵犯之時。若要此戰成功,一須及早出兵,攻其不備;二須增援慶源、信德二府,磁、相、洺三州城守,阻止虜人大軍南下接應。澤雖不才,願統兵前往。聞得御營之師已有十萬之眾,若勾抽得二、三萬人馬,便可成功。」

李綱說:「此事我已曾奏稟,黃、汪二相公言道,大駕駐蹕南京,御營兵衛寡弱,須護衛主上,不可勾抽。主上宣諭,攻三州底軍兵,還須於各州抽摘,或另行招募。我身為宰相兼御營使,竟調遣不得御營軍!」他的臉上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苦笑。宗澤拍案而起,憤懣地說:「豈有養兵十萬,飽食終日,不事戰鬥之理!黃、汪二人卻是依元帥府底舊例行事。」當時宋軍的主要機動兵力就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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