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、許國心獨苦

星光黯淡,有五人五騎,乘著仲夏之夜的涼爽天氣,沿汴河向西北疾行。五人之中,為首的正是南宋首任宰相李綱,另帶二名從吏和二名廂兵。李綱字伯紀,福建路邵武縣人,今年四十五歲,生就兩道劍眉,一雙丹鳳眼,一股英銳之氣逼人。他自從去年九月被貶離京,直到今年三月,才接到復官資政殿大學士、領開封府事的朝命,雖然也著手組織勤王之師,卻為時太晚。在太平時節,任何人升任宰相當然是高興的事。然而李綱此時此刻的心境,卻連本人也難以說清楚,只覺得有極重的沉痛感和責任感。他前後收到宋高宗在登基前的手書,即位後的拜相制詞,也確實對新君有很深的知遇和感恩心理。所以李綱安排家眷乘船,自己騎馬北上,以求加速和兼程。但是,他到亳州永城縣時,卻接到了新任御史中丞顏岐和右諫議大夫范宗尹的兩份彈奏副本,兩奏的大意是說李綱徒有虛名,卻有震主之威,並且被金人所憎惡,不宜任相。李綱離開朝廷已有大半年,兩份彈奏更使他感到朝廷形勢的複雜。他一面騎馬,一面不由吟哦了一首小詩:

「捨舟行汴堤,行行近南都。傷心兵火餘,民物亦凋瘐。嘗膽思報吳,實啟中興主。謀身性雖拙,許國心獨苦。」

李綱一行進入應天府界,抵達下邑縣的安平驛,已天色微熹。有驛吏聞訊出迎,向李綱唱喏,說:「半夜時分,行在底張察院被貶,來此歇泊,待男女命他搬疊出。」李綱問道:「張察院可是張所?他因甚事貶謫?」驛吏說:「正是張所,聞得他因論奏執政黃相公,而去江州。」在朝廷的三個執政中,李綱對黃潛善和汪伯彥兩人並不瞭解,對呂好問比較熟悉,而唯獨對張所有相當好感。張所和李綱並無私交,但在李綱貶逐出京後,張所卻幾次上奏,力主復用李綱。現在李綱當然渴望與張所會面,卻又命令驛吏說:「自家且在門房暫住,不須驚擾張察院。」不料張所從驛館中出來,向李綱作揖,很動情說:「張所以待罪之身,拜見李相公。」李綱連忙還禮,說:「不料自家們今日在此邂逅相逢。」張所說:「李相公鞍馬勞頓,一夜風塵,請略事歇息,然後再與相公敘話。」李綱說:「不須歇息,國事鞅掌,正須就教於察院。」他吩咐驛吏說:「且供進點心,我當與張察院會食。」

李綱草草地盥洗過後,頭上只戴一頂薄紗巾。他與張所一面吃豌豆大麥粥和炊餅,一面就開始暢談。兩人的談話竟持續到傍晚。李綱對朝廷的情勢其實相當隔膜,經張所的全面介紹,才算理清了眉目,卻更加重了心頭的憂虞。他到此已洞悉了自己相業的艱難,就問道:「呂右丞委屈求濟,而忠心於王室,其才如何?」張所明白,李綱對黃潛善和汪伯彥已經喪失爭取的信心,而寄希望於呂好問,他回答說:「呂右丞恐非善善惡惡,持危扶顛底人。上策須力薦宗龍圖入政府。」李綱說:「宗龍圖是大忠大節底人,直氣充塞天地,然而引他入政府,只恐我心有餘而力不足。」張所說:「他知襄陽府,煞是置於無用之地。依我之見,既主上不願回京,如今外任官中,東京留守干係最重,若不得已而求其次,亦非他莫屬。」李綱苦笑說:「便是這個差遣,亦須費多少唇舌。」張所說:「相公勞心憂思、唇焦舌敝底事,又豈是此一件。然而宗龍圖若能去東京,相公又可省卻了多少憂心。我敢以身家性命力保,若宗龍圖在,東京斷無再次失陷之理!」他最後的一句更顯得十分激昂。

李綱一天一夜未得休息,卻尚無倦意,他最後懇切地說:「正方,我歇泊一夜,明日便去南京。你可緩行,一日行程,分為二、三日。我須力奏你回朝。」張所說:「城狐社鼠甚眾,如何容得我回朝?」李綱說:「若是外任,你願擔當甚底差遣?」張所站立起來,用斬釘截鐵般的語言回答:「國家艱危,非臣子辭難之時。我願請纓,直赴兩河,收復失地,萬死不辭!」

第二天清晨,李綱和張所分別時,張所經過一夜思考,又給李綱舉薦了布衣之交趙九齡,他最後語重心長地說:「相公,如今萬口一音,圖中興大功,全在相公底處置得宜與否。鄧正言鄧肅曾對我言道,相公學雖正而術疏,謀雖深而機淺。姦邪之輩,依憑城社,盤根錯節,只恐相公難與為敵。此等人雖無經國之才,卻頗有誤君之術,相公切須小心。」李綱問道:「鄧正言可是當年底太學生,曾賦詩進諫,備述花石綱之擾?」張所說:「正是此人。」原來宋徽宗在開封大興土木,命眾臣進詩獻賦,歌頌太平盛世之時,鄧肅卻另外獻詩十首,其末句說:「但願君王安萬姓,圃中何日不東風!」結果被宋徽宗流放。李綱在政府時,曾向宋欽宗舉薦鄧肅,然而當鄧肅來到朝廷時,李綱卻已貶逐出京,兩人還始終沒有見過一面。

張所的話,自然使李綱聯想起辛酸的往事,不由感慨萬端。李綱的宦運與宗澤十分相似,宋徽宗宣和初,開封發生大水,按照古代天道和人道交相感應之說,他乘機上奏言事,說上天降災,預示人間將有災變,盜賊和外患就是國家的隱憂。正在誇耀太平盛世,自鳴得意的宋徽宗自然忠言逆耳,將他貶為監福建路南劍州沙縣稅務。七年之後,金朝完顏斡離不所率東路軍初次南侵,朝廷裡籠罩了一片驚恐氣氛。李綱力排眾議,堅決挽留了準備逃遁的宋欽宗。他在危難時刻,以一個不知兵的文官身份,毅然主動請纓,負責開封城防,組織軍民,打退了敵軍進攻,一時名聲大震。宋欽宗雖然破格授任李綱為尚書右丞,卻不能委以全權,他與宰執們反而對李綱的部署多方掣肘。宋欽宗輕率地同意武將姚平仲夜襲金營,當劫營失敗後,又怪罪不知情的李綱,將他罷免。於是太學生陳東率數萬軍民激於愛國義憤,伏闕上書,請求皇帝復用李綱。宋欽宗迫於民眾的壓力,雖然重新起用李綱,卻又心存芥蒂,總認為李綱利用民望,脅逼自己。李綱與其他宰執屢次面折廷爭,耿南仲懷恨在心,他設計了一個坑陷李綱的辦法,慫恿宋欽宗命李綱率兵解救太原。李綱自知不能勝任,就向宋欽宗辭免。在宰執之中,唯一同情和支持李綱的,是同知樞密院事許翰,他給李綱寫了「杜郵」兩字,這是引用戰國時代秦國名將白起被秦昭王賜劍自裁的典故。李綱只能接受許翰的警告,被迫受命出師。太原失守後,耿南仲陷害李綱的毒計成功了,而最終受坑害的卻還是宋欽宗本人。

李綱沉默片刻,然後發出深長的喟嘆,說:「難得有一個未見一面底知己,洞知我底肺肝!君子難進易退,小人易進難退,我這回去南京,也唯有直道事主,用行舍藏而已!」張所說:「相公,如今非是太平時節,事關江山興亡,丞相還須易進難退,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!今日底黃潛善與汪伯彥,便是昨日底耿南仲,與他們周旋,又豈可不工於心計!」李綱沒有答話,只是深情地望著張所,張所又說:「依我所料,相公日後必定引許翰入政府。許翰秉性耿直,忠義有餘,然而書生不知兵機。相公切宜用其所長,避其所短。」李綱明白,張所所指,是許翰任同知樞密院事時,大將種師中奉命救援太原,許翰片面指斥種師中「逗遛玩敵」,後種師中兵敗戰死。他也沒有正面回答,只是用眼睛更深情地望著張所,稍過片刻,李綱才用十分惋惜的語調說:「正方,你底才智器識,更在許崧老之上,可惜!可惜!可惜我無力引宗龍圖與你入政府!」張所也只能以深情的目光回報,兩人再也無話,就匆匆告別。

按照宋朝制度,百官上朝,依官位分為每天一朝的「常參」,每五天一朝,即每月六回的「六參」,每月初一的「朔參」和每月十五的「望參」,規格各不相同,百官分班輪流奏對。有時一天達十多班,需要在中午賜食,百官轉對延長到下午。參加轉對的臣僚,分別聚集在殿門外的四個閣子裡,等待閣門官員的內引。宋高宗即位後,向來懶於將轉對延長到下午。六月一日,是他稱帝後的第一個「朔參」日,參加轉對的官員最多,他仍然設法盡量壓縮奏對的時間。時近正午,有閣門官員奏稟,說:「今有丞相李綱與新知襄陽府宗澤到闕,乞內引入對。」宋高宗明白,這次朔參已勢必延長到下午,就吩咐說:「傳朕旨意,李綱與宗澤且在閣子賜食,候下午傳宣,分班奏對。」

說來也是湊巧,李綱和宗澤都是在六月一日上午抵達應天府。南京的宮殿當然不如東京寬敞,歸德殿門外臨時找了兩間小屋,作為群臣等候轉對的閣子,儘管不少官員已經在奏對後離開,依然顯得相當擁擠。宗澤先到,他找著御史中丞顏岐,就厲聲斥責說:「顏中丞,你身為天子耳目,豈可充黃、汪二相公底鷹犬!」事實上,顏岐的上奏也確是由汪伯彥授意的,顏岐一時顯得有幾分尷尬,他還企圖強辯,說:「宗龍圖,你休要血口噴人!」宗澤用更嚴厲的聲調說:「且如徐秉哲,仗金虜之勢,威逼君父,上自后妃,下至民間女子,被他強驅入金營,數以萬計。開封百姓稱他為『虜人外公』,你可曾彈擊否?王時雍人稱『賣國牙郎』,你又曾彈擊否?吳幵與莫儔為虜人往返傳旨,人稱『急腳鬼』,你可曾彈擊否?黃、汪二人,計議將祖宗兩河之地送與虜人,強驅千百萬生靈辮髮左衽,如此不忠不義底人,你又曾彈擊否?金虜之仇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