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貶斥

宋高宗稱帝已有十多天,他的心境愈來愈好,每日每時都在品味著稱孤道寡的快樂。除掉趙叔向,使他心頭落下了一塊千鈞重石。他馬上又以其他罪名,將另一個圖謀稱帝的趙子崧貶為單州團練副使,流放到炎荒的嶺南南雄州「安置」。趙子崧在幾年之後,就抑鬱而終。在河北抗金的宗室趙不尤南下應天府,他一到行在,就將所統的三千人馬全部交給御營司,並且給皇帝帶來了宋徽宗等已被押解到燕山府的消息。宋高宗興高采烈,感到自己帝位穩固,再也無人爭奪,當即將趙不尤升了三官。

在躊躇滿志之餘,宋高宗更縱情和醉心於聲色。他將政務盡量交付黃潛善和汪伯彥處理,這兩名執政也完全熟悉皇帝的意圖,遇到小事,就自己決斷,決不奏稟皇帝。對一大群宋宮女子而言,官家的登基,只是賺得了一場空歡喜,皇帝聽從韓公裔的規勸,為避免自己好色的惡名,自食其言,他在即位前許諾的各種宮女封號,連一個也未兌現。但這群女子都已諳熟官家的脾性,連最嬌寵的潘瑛瑛,也絕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起「封號」兩字,除了加倍獻媚以外,他們別無其他選擇。

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,在南京後宮,宋高宗與宮女們淫戲興盡,高興地說:「二十一日即是朕底生辰。阿爹底生辰定為天寧節,大哥底生辰定為乾龍節,朕底生辰亦須定一個節名。你們可各寫一個節名,由朕選擇,選中者便加封號。」於是眾宮女就紛紛在紙上寫了擬定的節名,呈送官家。宋高宗來回挑選,最後選擇了潘瑛瑛所擬的「嘉慶節」和張鶯哥所擬的「天申節」,卻又難分軒輊。張鶯哥用眼神向潘瑛瑛示意「得罪」,就說:「嘉慶節乃是後漢隱帝底誕節。」宋高宗十分驚喜,他以手加額,說:「幸有張夫人博古通今!」潘瑛瑛氣量最小,她挺著懷孕的大腹,向張鶯哥瞪了一眼,張鶯哥只能用眼神向對方表示謝罪。

天申節的名稱算是確定了,卻給皇帝出了個難題。宮中懷孕女子唯有潘瑛瑛一人,如果只給張鶯哥封號,顯然對最寵愛的女子有所虧負。他想了一想,說:「今日朕特封潘夫人為才人,張夫人為貴人。」按照宋宮制度,才人已是正五品,而貴人尚且無品。話音剛落,兩個女子急忙下跪謝恩,宋高宗連聲說:「免禮!免禮!潘才人,你須為龍子鳳孫保重。」他一面說,一面起身離開几案,準備將潘才人撫起。不料吳金奴早已急步上前,搶先將正在艱於下跪的潘瑛瑛扶起。潘瑛瑛至此才換了一張笑臉,她向吳金奴投以感謝的一瞥。宋高宗心想:「吳夫人雖姿色稍次,卻是聰明伶俐,何不也賜一個封號?」但轉念一想:「一日不可連封三人,待日後另行冊封。」

宦官康履進來奏稟說:「今有九九節使乞官家入對。」趙士褭已由寧遠軍承宣使升為光山軍節度使,他身為皇叔,又有擁立之功,宋高宗對他有一份感激之情,故宦官們自然不能怠慢。宋高宗馬上改換裝束,頭戴道冠,在瑞應殿召見。皇帝對這位德高望重的表叔顯得特別客氣,在趙士褭依臣禮拜見後,特命賜坐,進茶。

趙士褭是個仁厚君子,他聽說趙叔向死於非命,深感痛惜,但思來想去,人死不能復生,最後還是決定不再向皇帝提出此事,只想救助貶黜嶺南的趙子崧,他說:「聞得陛下將八七侄安置南雄州。重念太祖官家子孫凋零,八七侄尚有擁戴之功,切望陛下施天地涵容之德,將八七侄減輕罪罰。今日國難當頭,尤須慰太祖在天之靈,以求祖宗佑我大宋。」他有意迴避了趙子崧企圖稱帝的問題,而最後一句又是話裡有話,因為他和皇帝都是宋太宗系的子孫,其實是要皇帝考慮宋太宗篡位的問題。宋高宗感到這位皇叔的面子不能不給,就說:「九九叔所言甚是,然而祖宗之法,朕不敢私。念宗親葭莩之情,朕捐助銀、絹各二百匹、兩,請九九叔命人送與子崧,三年之後,當許其自便。」

趙士褭對宋高宗的決定並不感到滿意,但到此地步,也無法再說什麼,他又轉向另一個話題說:「陛下聖神睿智,萬民擁戴,大宋中興有望。臣身為宗室,當守祖宗家法,不便多議國政,然而國家艱危之際,又不得不言。聞得陛下已下旨特命李綱為相,召赴行在。李綱忠義,天下共知,常言道,用則不疑,疑則不用,而淵聖且用且疑,可為前鑒。執政之中,另有誤國姦邪,陛下亦不可不察。如若忠義與姦邪並用,切恐李綱難以成事,而非宗社之福。」

趙士褭沒有指名道姓,但宋高宗已經完全聽懂,他所指的正是黃潛善和汪伯彥。宋高宗說:「黃、汪二卿學問宏博,識慮深遠,朕簡知於元帥府艱難之時,九九叔不須聽信讒人之言。」趙士褭說:「黃、汪二人倡言與虜人劃河為界,棄祖宗河北、河東之地,此便是誤國之尤。」宋高宗說:「國家事力不濟,如何可與虜騎角勝負於大河之北,不如暫遵淵聖之約,姑且隱忍。待他日兵強馬壯,朕當親統六軍,收復失地。」趙士褭說:「只恐失地易,而收地難。祖宗艱難百戰所得之地,豈可輕棄!陛下萬萬不可聽信奸佞之計。臣在朝一日,豈能容奸佞禍國殃民!依臣愚之見,奸佞不除,大宋中興無望!」他的聲調變得愈來愈高亢激昂了。

宋高宗到此已強壓住滿腔怒火。在他看來,皇帝的尊嚴正在於自己一呼,則臣僚必須百諾,自即位以來,今天第一回遇到一個敢於依憑皇叔之尊,與自己爭執的臣僚。但是,宋高宗在登基前後,畢竟有了一段學習當皇帝的經驗。他已經懂得,至少在不少場合下,不與臣僚爭論,而用居高臨下的裁斷,又是維護尊嚴的好辦法。他用不客氣的口吻說:「與虜人通和與劃界之事,可待李綱入朝,從長計較。康履!送九九叔出宮去!」康履連忙應聲說:「小底遵旨!」他轉回頭來,用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對著趙士褭說:「請九九節使下殿!」

宋高宗繃緊臉部的肌肉,端拱默坐,目送趙士褭垂頭喪氣地下殿。宋高宗想了一想,回頭吩咐宦官馮益說:「你可傳旨與黃、汪二卿,命他們擬一個外任閒便差遣,奏與朕知,九九叔為宗室尊長,尤須優禮。」兩天以後,宋高宗下詔,以保護宗室為名,將原南外宗正司的皇族遷至鎮江府,西外宗正司的皇族遷至揚州。於是,趙士褭就按原來的差遣,以知南外宗正事的名義,被變相貶斥到鎮江府。宋高宗在事後忍不住對宦官們高興地說:「黃潛善和汪伯彥煞是有計謀!」馮益說:「此乃是官家聖慮高遠,黃、汪二相公唯是仰秉成算。」

再說張所,他在宋高宗即位以前,就將自己在開封的家眷,連同王經和寇成的家眷接到了應天府,在府城裡租用了簡陋的民房,並且修書宗澤,請王經和寇成前來迎接家眷。在御史台中,原先的一台之長、御史中丞秦檜已經被俘北上,新的中丞尚未任命,原有的台官或是外任,或是貶斥,只留下了馬伸和張所兩人。宋高宗將馬伸升任殿中侍御史,而張所只是保留監察御史的原官,已明顯地表示了親疏抑揚之意。但馬伸和張所卻仍維持了原來的親密關係。

一天下午,馬伸在張所家議論國政,有人力稟報王經和寇成到,張所急忙與自己和兩人的家屬出迎。王經和寇成官升修武郎,他們與妻兒在戰亂後會面,自有一番離合悲歡。張所執著兩人的手,向馬伸介紹。坐定之後,寇成取出宗澤的一封書信,交給張所。張所看後,長嘆一聲,又交給馬伸閱讀,問王經和寇成說:「宗元帥安康麼?」王經說:「宗元帥甚健,只是整日憂心國事。元帥府已結局,如今宗元帥不得統兵,軍馬暫交陳統制節制。」他們所說的「陳統制」當然是指陳淬。馬伸憤慨地說:「榮辱升沉,雖然不足掛宗元帥底心。然而三個元帥,兩人畏敵怯戰,唯知苟全自保,竟官拜執政,一個奮身力戰,國而忘身,竟成閒廢。天道不公,一至於此!」他不能指責皇帝,只好怪罪天道。寇成說:「宗元帥言道,朝中有微人與閒人,中興便是無望。」馬伸聽不懂他的話,問道:「微人與閒人是誰?」張所苦笑著解釋說:「宗元帥所說,微人便是汪相公,閒人便是黃相公。」

大家一時沉默不語,還是張所打破了沉默,說:「待我上奏,先彈劾閒人,如何?」馬伸說:「你與我何不同共上奏,彈擊閒人與微人?」張所說:「不見九九節使以皇叔之尊,力勸主上罷免二人,竟外任鎮江。不如由我先彈奏一人,若是成功,稍假時日,先覺可彈奏另一人。」馬伸到此已明白張所的用意,由於彈奏的成功把握不大,以免兩個御史同歸於盡,就說:「待我一人先行上奏。」張所說:「先覺!你我相知,何分彼此。主上升你為殿院,有信用之意,故我底去就為輕,先覺底去就為重。我若有蹉跌,先覺尚可在朝中,盡天子耳目底職事。」張所的話已十分透徹,馬伸也就不再爭論。

在國難當頭和國庫空虛的形勢下,宋高宗的壽誕,當然無法沿用父親天寧節的壽慶排場。他正好乘機標榜自己的聖德,下詔說,因二聖未還,外廷停止天申節的上壽活動。但在另一方面,內宮的天申節慶壽又須盡量熱鬧。宦官和宮女們為了討官家喜歡,想方設法,舉行各種活動。十九日下午,除潘瑛瑛因懷有身孕,在閣中休息外,張鶯哥和所有的夫人們,全部聚集在瑞應殿,陪伴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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