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登基

南京應天府(治今河南商丘)原稱宋州,是古代宋國的都邑。宋太祖建國,就是沿用宋的國號。後來宋真宗將應天府升為南京。南京城並不大,卻設有隔城,將城區分成南、北兩個部分。城東的南北分別有延和門和昭仁門,城西的南北分別有順成門和回鑾門,城南有崇禮門,城北有靜安門,隔城也開兩門,東有承慶門,西有祥輝門。宮城周長只有二宋里三百十六宋步,另開兩個城門,南門叫重熙門,北門叫頒慶門,一個正殿叫歸德殿。

康王趙構與耿南仲、黃潛善、汪伯彥等人商議的結果,決定新皇帝的登基儀式不在歸德殿舉行,而在府衙舉行。另外在府衙的譙樓以東,臨時修築一個不大的圓壇。建炎元年仲夏五月一日,天色微熹,趙構頭戴前後各垂十二串珍珠的平天冠,身穿青衣纁裳,腰繫金龍鳳革帶,腳穿紅襪朱舄,在禮儀使耿南仲的引導下,登上圓壇。其後跟隨的只有張邦昌、黃潛善、汪伯彥和耿延禧四人。古人一般認為天圓地方,圓壇象徵著上天,其正北方設立一個昊天上帝的牌位,下面鋪設蒿秸。在專制帝制之下,皇帝是人間的主宰,世人創造了天神,而天上的昊天上帝就是眾神的主宰。圓壇的東、西方分別設有宋太祖和宋太宗的牌位,下面鋪設蒲席。

宋高宗登壇以後,畢恭畢敬地向昊天上帝和祖宗叩頭,然而叉手恭立,由耿延禧代表皇帝,向昊天上帝和祖宗宣讀冊文:「嗣天子臣構敢昭告於昊天上帝及祖宗之靈。金人內侵,二帝北狩,天支戚屬,混於穹居,宗社罔所依憑,中外罔知攸主。臣構以道君皇帝之子,奉宸旨以總六師,握兵馬元帥之權,倡義旅以先諸將。冀清京邑,復兩宮,而百辟卿士、萬邦黎獻謂人思宋德,天眷趙宗,宜以神器屬於臣構。辭之再四,懼不克負荷,貽羞於來世。九州四海,萬口一辭,咸曰不可稽皇天之寶命,慄慄震惕,敢不欽承。尚祈陰相,以中興於宋。」耿延禧宣讀完畢,宋高宗按照眾人事先的設計,伏地慟哭一番。中國人自古講究名正言順,似乎唯有履行了這一道手續,宋高宗稱帝方算是得到了昊天上帝和開國祖宗的批准,寅受天命,而具有無可評議和挑剔的合法性。

南京府衙臨時安放了皇帝的几案和坐椅,宋高宗正襟危坐,初次接受群臣拜賀。在震耳欲聾的萬歲聲中,他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,滿面喜色,不由自言自語地說:「父母兄弟蒙塵,唯有朕身登大寶,此非天命而何?」

在官員宣讀冗長的即位敕文以後,又由耿延禧宣讀黃潛善任中書侍郎和汪伯彥任同知樞密院事的制詞。兩人升遷執政,當然是在人們意料之中;而一個當副宰相,另一個當樞密院副長官,卻又頗出人們意料之外。因為按元帥府中的地位,是汪伯彥在黃潛善之上,如今兩人卻顛倒了官位。

按照宋時的慣例,拜官制詞總是充滿了讚美的語言。黃潛善對此項任命也出乎預料之外,他傾聽制詞中「器資沉毅,而足以任天下之重;學問宏博,而足以識古今之全」等讚詞,真有一種醍醐灌頂,遍體酣暢之感。他完全明白,出任執政不過是第一步,未來的相位已是指日可待。儘管如此,他的臉上卻不能流露絲毫喜色,只是繃緊臉部的每一條筋肉,裝出誠惶誠恐的神態。

汪伯彥乍然聽到自己的新命,真如五雷轟頂,他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一時心如亂麻,又似岩漿翻滾。只有一句簡單的話,反覆在他的腦海中盤旋:「黃十四有何德、何功、何能,而反居自家之上?」耿延禧念的制詞,他連半句也沒有聽清。用了極大的努力,汪伯彥才剋制了內心的極端不平和不快。

耿延禧剛讀完制詞,兩個身穿紫袍,手執象牙笏的新任執政幾乎同時走出班列,跪倒在地,連連叩頭謝恩。當此暑日,因過度興奮而大汗淋漓的黃潛善首先口奏說:「臣潛善蒙陛下天地之賜,雖粉骨靡身,何以報稱恩寵之萬一。然而臣庸德薄才,又何以當此大任,伏望陛下俯回天命,特賜追寢,另命賢臣,以安愚分。」汪伯彥也接著口奏:「聖恩如天之廣大,而微臣雖有執鞭隨鐙之心,卻無撥亂反正之才。樞府乃本兵之地,任重責大,用人當否,繫國家之安危存亡,伏望聖慈特寢成命,更擇賢才。」

二十一歲的宋高宗雖然體格健壯,表演整整一個上午,卻忍不得飢,此時此刻,他不僅需要飲食,更需要後宮那群如花似玉的女子。他對兩個寵臣的虛偽辭謝,頗感不耐煩,就用手一揮,說:「兩位愛卿乃朕所倚信,無須過形謙遜。康履!」康履連忙走到案前叩頭,口稱:「小底在。」宋高宗吩咐道:「你可將他們兩人押赴都堂,即日治事。」黃潛善和汪伯彥仍須搗蒜般地叩頭謝恩,而年輕的官家卻已起身離開府衙,返回行宮。

下午酉時,天色傍晚,而暑熱未退。宦官馮益來到都堂,他撇開張邦昌、耿南仲等人,單獨對黃潛善和汪伯彥說:「黃十四、汪十五,官家宣你們入對。」他不用「相公」尊稱,只用排行,人們從他的口氣中也聽不出是親暱,還是輕蔑,抑或兩者兼而有之。但是,兩個執政高官對這個僅為從八品的入內東頭供奉官,卻不敢有絲毫怠慢。他們望了望其他執政,說:「謹遵聖命,自家們當隨馮大官前去,內引入對。」

三人騎馬上路,馮益用揶揄的口吻說:「今日之事,黃十四當是喜出望外,而汪十五當是心存怨懟。」汪伯彥此時的心情已經平靜多了,他拿定主意,至少對黃潛善暫時必須伏低做小,現在正好趁機向黃潛善表白:「自家才疏學淺,今入樞府,已是誤辱聖恩,豈有心存怨懟之理。黃相公識慮高遠,今委以大任,足見聖主英睿,有知人之明。此後只求黃相公事事扶持,但能了得國事,便是造化。」黃潛善也謙虛一番,說:「汪相公何須過謙,自家們都是主上帥府舊僚,荷天地之恩,唯有同心協力,共濟國事,以圖報稱,何分彼此。」

馮益用譏誚的目光看著兩人的表演,說:「黃十四、汪十五,你們自帥府之時,便是主上底左輔右弼,今後自當用心輔佐。我無非是戲言一二,你們何須認真。」汪伯彥連忙解釋說:「非是下官認真,亦須與馮大官略表心跡。」馮益說:「更說與你們,淵聖不似太上,而官家頗似太上。官家與後宮娘子們盡歡之後,方命我內引,然而你們亦須知趣,入對言語宜短不宜長,不得延誤官家與夫人們用膳。」原來宋高宗即位後,立即遙尊宋欽宗為孝慈淵聖皇帝,人們一般就簡稱為「淵聖」。馮益與其他宦官的不同之處,是在將世事看透之餘,對外官言談頗為直率,而很少顧忌。儘管他已經坦率地流露了對皇帝的不敬,黃潛善與汪伯彥卻不敢斥責,更不敢奏稟,只是諾諾連聲,說:「感荷馮大官直言告誡。」

南京應天府的行宮不大,宋高宗既已將歸德殿作為朝會所在,只能另外找一偏殿,名叫瑞應殿,作為日常辦公所在。馮益帶兩個執政入殿,按照宋朝慣例,臣僚必須站立奏對。宋欽宗時,因軍情緊急,不時賜坐。宋高宗聽從韓公裔的私下勸告,還是恢復祖宗的舊例。他見到黃潛善和汪伯彥注視自己頭上的一頂特製道冠,就首先指著道冠解釋說:「祖宗以來,凡退朝以後,不戴頭巾,只戴此冠。後來神宗皇帝易以頭巾。今有娘娘命邵九傳語,退朝後戴此冠,便是祖宗太平氣象。」黃潛善和汪伯彥回答說:「此事亦是隆祐太后識慮深遠,大宋中興可期。」其實,平時戴道冠,乃是創始於迷信和提倡道教的宋真宗。作為皇帝伯母的孟寶紅,本來稱元皇太后,因為避她祖父孟元的名諱,就改稱隆祐皇太后。皇帝所說的「邵九」,當然就是指宦官邵成章。

宋高宗說:「朕退朝後,便習字讀書不輟,又性不喜與婦人久處。此殿內唯一白木桌,朕命內侍,不施彩繪丹漆。國事鞅掌,本欲午膳後即召二卿議事。只因天氣炎熱,二卿勞苦,亦須歇息,故命內侍待酉時內引。」皇帝當面說謊,以清心寡慾自我標榜,兩個臣子就尤須曲意奉承,汪伯彥搶先說:「陛下如此聖德,煞是大宋社稷之福。」黃潛善也接著說:「陛下踐祚之初,躬行盛德,定可風動四方,開中興而濟子民。」但在奉承的同時,兩人內心卻不約而同地發問:「登基之始,便故作此態,亦不知若個人所教?」

宋高宗至此就轉入正題,說:「中興之初,國事千頭萬緒,當以何事為先?」汪伯彥故意謙讓,瞧著黃潛善說:「茂和足智多謀,非臣可比,請茂和先為陛下開陳。」宋高宗將目光注視著黃潛善,黃潛善也不與汪伯彥客套,奏對說:「若依臣愚所見,天下攸攸萬事,唯當以巡幸東南與遣使通和為急。」宋高宗說:「朕記得與卿於北京初次相見,便有此議。」汪伯彥說:「茂和之議與臣愚相合,淵聖和戰無定議,又不能及時巡幸,陛下當以為前鑒,而不可再誤。」黃潛善說:「國家再造之初,萬不可與虜人相抗,和則存,戰則亡。依臣愚所見,須守靖康之約,與虜人畫河為界。朝廷遣兵,須屯大河之南,不可過河。陛下即位肆敕,敕文亦不可下河北、河東與河中府、解州。此便是以誠取信虜人,如靖康時毀約反覆,乃自取敗亡之道。」

宋高宗點了點頭說:「依卿之議,當如何遣使?」黃潛善說:「廢偽楚之初,虜人尤為不悅,遣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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