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一、宋俘吟

金軍的北撤是勢在必行,東方敗於柏林鎮,西方又喪失了洛陽,對宗澤軍的戰績也完全不理想。元帥們一致認為,唯有在炎熱而多雨夏季到來以前,及時擺脫與宋軍的糾纏,休整軍隊,才利於在秋高氣爽時,再次發動新的攻勢。但是,要將大量的宋俘和戰利品順利地押送北方,確實也不是一件易事。由於李固渡之戰的失敗,東路軍的來路已被宗澤軍截斷,如果由西路軍的來路北撤,河東多山,既不便於大批車輛的運輸,還須遭受當地民眾組織的紅巾軍的不時襲擊。元帥們商議的結果,決定主要還是沿東路軍初次攻宋的路線北撤。

早在三月初四,完顏粘罕的弟弟完顏阿懶奉命押送宋朝的禮器和書籍,滿載了一千零五十車,公開打著押送宋朝帝後的旗號,由滑州渡河,經湯陰、相州等地,北至真定府,再往北,就是金朝地界。由於河北的大部兵力已被康王抽調到京東,所以這支金軍沒有受到攻擊,一路安然無恙。

三月十八日,開封金軍得到完顏阿懶的平安報告,就正式準備撤兵,他們對外揚言,詭稱宋朝的帝後已經押出宋境。趙子崧等人就是得到了這個假情報,誤認為宋徽宗、宋欽宗等已經進入金境。三月二十三、四、五日,金軍將被拘押的馮澥等臣僚,連同婦稚三千人放回城中,並宣佈定於二十八日,大軍撤離開封外城四壁。

二十七日下午,完顏斡離不帶著一批分配在劉家寺的帝姬,來到青城,並且在端誠殿單獨接見了徽、欽二帝,由劉彥宗任通事。精神處於崩潰狀態的宋欽宗,只是獃獃地僵立著,不行一禮,不發一語,宋徽宗頭戴逍遙巾,身穿紫道服,見到完顏斡離不,就作揖懇求說:「老夫得罪,合當北遷。只望太子與國相寬恕,命嗣子桓與諸子女同去廣南一個煙瘴小州,以享祖宗血食,而免於發遣北行。大金便是天地之恩,容趙氏世世補報,而趙佶甘伏刀斧,萬誅不辭。」

完顏斡離不聽後,通過劉彥宗翻譯說:「大金滅遼後,所得妃嬪、兒女,盡行分配諸軍,亡遼廢帝身邊不留一男一女。只因你與阿爹有海上之盟,如今你與廢帝有后妃、兒子相隨,服飾不改。你且放心,到得北境,必有快活。今夜當命你與兒女團圓一回。」他說完,也不容宋徽宗再開口,就吩咐合扎親兵將兩個亡國之君帶走。

當夜算是徽、欽二帝臨行前的全家宴會。參加所謂「團圓」者,其實只有宋徽宗的兒孫,並不包括他的女婿和已被金朝將帥瓜分的兒媳,而凡是已被金朝將帥瓜分的帝姬,也全部辮髮盤頭,穿著女真服飾。另有宋徽宗的第二十五子建安郡王趙 和三名帝姬、十名宗姬已經死在金營。茂德帝姬的兒子道道也已夭亡。

茂德帝姬進入齋宮,拜見鄭太后、喬貴妃等人後,就搶先摟住了尚穿漢服的柔福帝姬,兩人相偎相抱多時,卻一語不發,只是抽泣。接著,她又在眾兄弟中首先找到景王,瞧著他全白的鬚髮,感傷地說:「六哥,不料你二月之內,竟白了少年頭!」景王沒有回答,只是在眼睛裡射出悲憤的目光。鄭太后動情地說:「太上氣惱得病,全是六哥朝夕伏侍,衣不解帶,而每日只是吃素。」茂德帝姬抱住景王大哭,連連喊著「好哥哥」,景王還是不說一句話,也不落一滴淚。茂德帝姬見到在景王身邊的田靜珠,又說:「煞是蒼天有目,六哥尚得與六嫂廝守,做得患難夫妻。」話到此處,她又聯想到自己的丈夫蔡鞗,問道:「我底駙馬可好?」喬貴妃回答說:「五駙馬朝夕伏侍太上官家,甚是孝順。」茂德帝姬感慟地說:「不見煞好,見了枉自斷腸!」

茂德帝姬又來到朱後、朱慎妃和鄭、狄二才人面前。年僅十五歲的狄玉輝,經歷了這次事變後,稚氣全消,眼神裡也同樣埋藏了深沉的痛苦。茂德帝姬特別報告說:「大嫂,慎妃娘子,二太子言道,這回大哥由國相親自護送,取河東一路,二位才人與他相伴,而大嫂、慎妃娘子須與阿爹同行河北一路。」她說完,又望著朱後身邊的一男一女說:「道郎與侄女亦須取河東一路,然後再去燕山府,與媽媽相會。」趙諶已經相當懂事,也不說什麼,而柔嘉公主卻緊緊抱住母親,邊哭邊說:「我只與媽媽同行!」朱後撫摸著女兒,傷心地說:「自家們底性命,尚在他人之手,此事豈能由自家們作主!」鄭、狄二才人又上前摟住柔嘉公主,說:「聖人只管放心,自家們須用心看覷太子與公主。」朱後用感激的眼神望著兩人,說:「全仗你們看覷,奴家委實感恩不盡。」狄玉輝說:「聖人何須出此言,聖人待自家們底好處,已是沒齒難忘。」茂德帝姬說:「二位才人臨危不懼,堅貞守節,護持大哥,請受我一拜。」

茂德帝姬見到邢秉懿的身孕已十分明顯,就對她身邊的韋賢妃等人說:「九嫂此回北行,但願九哥底親骨血平安出世。」韋賢妃對兒媳的懷胎,內心也十分焦慮,但又不願說任何不吉利的話,只是指著田春羅和姜醉媚說:「自家們同住壽聖院,幸得兩個新婦看護,料亦無妨。」茂德帝姬又對僅剩的康大宗姬佛佑和康二宗姬神祐說:「願上蒼保佑你們阿爹平安,日後興兵,救取阿翁與眾人。」

徽、欽二帝回到齋宮,眾人上前拜見,接著就是金人安排的一頓趙氏團圓宴。茂德帝姬又成了宴會中最活躍的人物,她到處給人敬酒,並且不斷地重複一句話:「人生如夢,終歸一死,得歡娛處且歡娛,得快活處且快活。」最後,她又帶著醉意,唱起了宋徽宗當年創作的《聒龍謠》詞:

「紫闕岧嶢,紺宇邃深,望極絳河清淺。霜天流月,鎖穹隆光滿。水晶宮金鎖龍盤,玳瑁筵玉鉤雲卷。動深思,秋籟蕭蕭,比人世,倍清燕。

瑤階迥,玉簽鳴,漸秘省引水,轆轤聲轉。雞人唱曉,促銅壺銀箭。拂晨光宮柳煙微,蕩瑞色御爐香散。從宸遊,前後爭趨,向金鑾殿。」

詞中一派帝王歌舞昇平、富貴盈溢、志得意滿的情調,更使這群龍子鳳孫們肝腸寸斷,但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無淚可揮。按照金人的命令,宋徽宗與絕大多數人必須連夜轉移到劉家寺。宋欽宗與眾人訣別之前,宋徽宗率領兒女子孫們到齋宮外,北向泰門下跪,朝著不可能望見的趙宋宗廟謝罪和辭別,宋徽宗只是伏地不停地叩頭,嘴裡也只是喃喃地重複一句話:「不肖臣佶罪該萬死!死有餘辜!叩請祖宗降罰,而佑我皇宋!」最後還是景王將父親扶掖起身。

宋欽宗在整個團圓晚宴和向宗廟跪拜時,幾乎沒說什麼話,在與親人分手之際,也只是使用最簡單的告別言詞,他的感情已近於麻木,卻還是痛苦地望著朱後,望著朱慎妃微微隆起的腹部說:「你們切須一路小心!」原來朱慎妃已有了三四個月的身孕,朱後說:「我自須護持十八妹。」她又對鄭、狄兩才和兒子、女兒叮嚀再三。高慶裔前來安排宋俘遷徙,不料柔嘉公主突然上前,用稚嫩的童聲向他哀求說:「我願與媽媽同行!」高慶裔此時倒也動了惻隱之心,說:「會得!會得!」於是柔嘉公主又重新投入朱後的懷抱。宋欽宗半夜回到空蕩蕩的齋宮,還是一語不發,卻又重新向宗廟的方位下跪。鄭、狄兩才人和趙諶也陪著他跪到凌晨。

二十八日,金軍撤下開封外城四壁,這個瀕臨死亡的城市開始恢復生機。張邦昌準備了皇帝的儀衛,全身縞素,親自率百官到南薰門,向徽、欽二帝舉行遙辭儀式,跪拜慟哭,很多軍民、太學生等也都參加這個儀式。

當天夜裡三更,金朝駐青城的西路軍,駐劉家寺的東路軍同時撤退。完顏粘罕、耶律余睹和高慶裔率西路軍的部分兵力,押著宋欽宗和少部分趙氏宗族,以及何栗、陳過庭、孫傅、張叔夜、司馬樸等人,經鄭州、河東路北歸。西路軍的另一部分,則由完顏穀神、真珠大王完顏設野馬、寶山大王完顏斜保、萬夫長完顏賽里等率領,與東路軍共同經河北路北歸,秦檜夫妻則跟隨完顏撻懶所屬的東路軍北上。

二十九日,張邦昌身穿紅袍,張著紅蓋,出南薰門,設立香案,為完顏粘罕和完顏斡離不餞行與話別,兩位金帥各自只喝了一盞酒,囑咐了幾句,就立即上路,各奔東西。直到翌日四月初一,金軍才全部撤離開封城郊,並且放火燒寨,當天颳起了狂風,吹折樹木,飛沙走石。開封市民卻冒著烈風,紛紛登城,遙望著遠處青城和劉家寺兩處的火光,悲痛不已。一些大膽的百姓開始出城,只見在這兩所金軍的營地,滿地是遺棄的寶貨、綢緞、米麥、羊豕等,許多珍貴的秘閣圖書,竟狼藉於糞壤之中。另有不少病廢的男女老少還在煨燼與棄物之中掙扎和哭泣,他們大都是漢人,也有契丹人、奚人等。劫後餘生者得到了人們的救治,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。

三月二十八日深夜啟程時,金人叫宋徽宗、鄭太后、喬貴妃等乘坐平時宮女所乘牛車,卻又命令所有的年輕婦女騎馬。朱後為了給朱慎妃保胎,堅決要求也乘牛車,寶山大王完顏斜保算是特別照顧,臨時為這兩個表姐妹和柔嘉公主找來一輛牛車。至於其他女子卻沒有那份福氣,邢秉懿剛上馬背,就跌落下來,一個男胎立即流產。

邢秉懿發瘋般地抱住這具死胎,哭得死去活來。原來自從康王離開以後,邢秉懿等百般寂寞無聊,就請人算命問卜,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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