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、亂世英豪

金軍在撤退以前,依然在開封附近從事殺掠。三月十三日,萬夫長、渤海人大撻不野率領由非女真族編組的五千人馬,殺奔柏林鎮。劉浩和白安民兩將指揮所部三千人,據守寨柵,用強弓硬弩屢次射退金軍。但大撻不野仍不肯退兵,繼續組織金軍進攻。不料他的背後突然殺來一支宋軍,為首的宋將手持雙刀,十分悍勇,連劈金兵數人。劉浩乘機指揮岳飛等將出戰,在宋軍的前後夾攻下,這支戰鬥力不強的金軍當即潰敗。

原來直龍圖閣、東道副總管、權知應天府朱勝非奉元帥府之令,率軍四千,前往濟州,帶兵作戰的則是部將、嘉州防禦使韓世忠。他們雖然奉命去濟州,卻不知康王正在濟州。朱勝非是京西路蔡州人,字藏一,今年四十五歲。韓世忠是陝西延安府人,字良臣,今年三十九歲。他為人嗜酒豪縱,不拘小節,人們按他的排行稱為潑韓五。他十八歲時犯法,應處死刑,經略使特別為他減刑,然後在面部刺字當兵。韓世忠善使鐵槊和雙刀,雙刀分別重七宋斤和六宋斤,取名大青和小青,勇冠三軍。自從金軍攻宋以來,他屢立戰功,曾率死士三百,在慶源府夜襲金營,迫使敵人退兵。

劉浩和白安民將朱勝非和韓世忠接到鎮上,設酒宴招待,按照官位,韓世忠已是從五品,而朱勝非卻是正七品,然而依文武的上下級關係,朱勝非還是居上座,韓世忠居次座,而正七品的武德大夫、開州刺史劉浩與武義大夫白安民陪座。韓世忠說話很快,嗓音也大,而且習慣於吐舌頭。他在劉浩和白安民面前,尤其顯得倨傲,說:「若無我率軍到此,只恐你們敵不得虜人,鎮上百姓便遭荼毒。」劉浩雖是武人,卻比較有修養,白安民的地位在劉浩之下,更不好說什麼。朱勝非卻說:「韓防禦,今日是兩軍合擊,方破得番軍。劉刺史亦是元帥府底一員勇將,屢次殺敵立功。」

韓世忠取出一張鐵胎弓,說:「此是我所用底弓,可在行陣之中洞貫虜人底重甲,劉刺史、白武義,你們可能挽得此弓?」劉浩取過弓來,稍稍掂量一下,說:「煞是硬弓,我委是開不得,然而我底偏裨中有四人,定能開得此弓。」朱勝非說:「可喚他們前來。」劉浩命令親兵,將岳飛、王貴、張憲和徐慶四人召來。四人向長官唱喏,韓世忠見到四名武士器宇軒昂,不免有幾分喜歡,他不待劉浩開口,就搶先起身,離開飯桌,說:「今日須先看我挽強。」韓世忠站立平地,身材顯得略為瘦長,尖下頦上長著一撮濃密的黑髯。他擺開挽弓的架勢後,就一氣開弓二十四次,然後將弓先遞給了徐慶。

劉浩用眼色向四人示意,叫他們不必謙退。徐慶說聲「小將應命」,就一氣開弓二十五次,只是最後一次略見勉強。接著張憲也挽弓二十五次,王貴挽弓二十七次,而岳飛竟挽弓三十二次。韓世忠大驚,說:「不料天下竟有如此壯士!岳武翼,你行第幾何?」當時岳飛已陞官武翼郎,可以簡稱「武翼」,岳飛回答說:「小將行第為五。」韓世忠哈哈大笑:「不想今日潑韓五與勇岳五相逢!」他隨即取了一盞酒,遞給岳飛,說:「請飲此盞,方見自家們是兄弟!」岳飛面有難色,說:「下官底老母有戒,請韓太尉恕不飲之罪!」

劉浩見到韓世忠面露不悅之色,忙說:「岳武翼是大孝之人,宗元帥敬酒,他猶且不飲。」

不料韓世忠更用一種咄咄逼人的語調說:「宗元帥是文臣,自家們是武將,宗元帥底酒自可不飲,我底酒卻不可不飲!」岳飛也是個剛烈男子,韓世忠強人所難,引起他的反感,頓時面露怒色。朱勝非連忙出面調解,說:「韓防禦,孝為立身之本,你須成全岳武翼底孝道。如今國難當頭,文武一體,同心禦敵,亦不須分彼此。」

原來韓世忠在軍中二十年,至今目不識丁,他打仗全憑經驗,不知《孫子兵法》、《武經總要》為何物。自己沒有文化,但對文官憑藉文化,輕慢武將,卻積憤已久,現在終於有了發洩的機會。由於文士們經常是「子曰詩云」,他就用「子曰」作為文士的代名詞,常說:「子曰們底毛錐子,難道便能殺番兵,救國家?」「毛錐子」就是指毛筆。今天劉浩提到「宗元帥」,又使他得到了發洩感情的機會。朱勝非已經猜透韓世忠的心理,而韓世忠對朱勝非倒有幾分敬畏,「文武一體」的一句話,就使韓世忠難以發作。徐慶說:「韓太尉,我願代岳五哥滿飲此盞,以報太尉底厚意。」於是韓世忠恢復了笑臉,他又高興地給王貴和張憲敬酒。

按照規定,柏林鎮的軍情只能先報興仁府的黃潛善,再由黃潛善轉報濟州。元帥府得知金軍進犯柏林鎮,就陷入了一片驚慌。康履等宦官向康王建議說:「柏林鎮與濟州相距僅一百里,九大王可取道徐州,南下宿州。」眾人紛紛附議,但也有一些武將主張出戰,唯有中軍統制、貴州防禦使張俊說:「虜騎輕捷,倏來忽往。若虜兵追趕,在平原曠野之中,豈不危殆?不如在此以重兵守禦城池,尚能枝捂。」康王和汪伯彥又覺得此說有理。直到朱勝非和韓世忠帶兵抵達,康王等人方知是一場虛驚。

張俊是陝西秦州成紀縣人,成紀縣今為甘肅天水市,字伯英,在張氏家族排行第七,今年四十二歲。他本是信德府的武將,到北京大名府歸屬元帥府後,愈來愈得到康王的信用。

再說淮寧府位於開封府西南,今為河南淮陽。三月二十二日,在興仁府和南京應天府碰壁的張所,又來到此地,希望勸說知府趙子崧發兵,配合吳革,解救京城。除於鵬等人外,另有另有宋朝宗室、寧遠軍承宣使、知南外宗正事趙士褭同行。趙士褭今年四十四歲,是宋太宗的五世孫,與宋徽宗平輩,在宗室中頗有賢名。由於趙氏皇族人口的繁衍,宋徽宗將一部份皇族從開封遷到西京河南府和南京應天府,另設西外和南外宗正司,管轄兩地的宗室事務。趙士褭負責著南京的皇族事務。

然而張所和趙士褭在沿途見到一份趙子崧的檄書,卻加重了兩人的憂慮。趙子崧是宋太祖的六世孫,與康王平輩。宋太祖實際上是被他的兄弟宋太宗謀殺的,留下了所謂燭影斧聲,千古之謎。宋太宗死後,皇位就一直由他的子孫佔據著。然而在宮廷以至民間又流傳一種迷信的讖言,說是「太祖之後,當再有天下」。趙子崧眼見徽、欽二帝的被俘,已成定局,就迫不及待地發表檄書。檄書中的一段關鍵性的文字說:「藝祖造邦,千齡而符景運;皇天祐宋,六葉而生眇躬。」明確地宣稱帝位應由自己繼承。

趙士褭十分洩氣,他對張所說:「既然八七侄已有稱帝之志,便決無發兵之意,不如且回南京。」他稱呼趙子崧還是按皇族的排行。張所說:「他既有稱帝之志,尤須前去勸諭。」趙士褭事實上也聽到過自己的五世祖篡位的傳聞,說:「我去勸諭,尤為不便。」張所卻堅決不允,說:「挽救大宋江山,承宣身為帝冑,豈能袖手旁觀!」承宣是趙士褭的官名簡稱,按宋時習慣,人們對宗室不稱姓。趙士褭說:「八七侄為人剛決,恐非自家們所能勸諭。」張所嘆息說:「社稷危於累卵,便是我不去,承宣亦不可不去!」在張所的激勵下,趙士褭終於繼續同行。

徽猷閣直學士趙子崧是二十一年前的進士,論年齡其實還比趙士褭大兩歲。他憑藉自己的學業,在平等競爭的科場中金榜題名,自然是宋太祖後裔中的佼佼者。張所和趙士褭在淮寧府衙中會見趙子崧,就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,趙子崧感慨地說:「宗元帥敗於南華,吳太尉殉難於京師,如今開封已成張邦昌偽楚底天下,太上與主上已被虜人劫持北狩,此乃是天數,已非人力所能挽回。」張所和趙士褭得知這些最新的噩耗後,都長久地哽噎不語。最後還是張所打破了沉默,他沉痛地說:「吳太尉天生奇才,生不得展其志,死而得其所,哀哉!痛哉!」他命令吏胥拿來三杯酒,以酒酹地,說:「義夫英靈不泯,歆此薄酌,佑我大宋!」說完,就忍不住嚎啕痛哭,向開封的方向跪拜,兩個趙氏宗室也都傷心落淚,陪著跪拜。

祭奠吳革以後,三人的話題自然轉到了國事。趙子崧說:「大宋宗社蒙此奇禍,然而也莫非是天道循環,報應不爽。殺兄害侄底事,正值一百五十年前,人道虜主完顏吳乞買之貌,酷似我太祖皇帝。」趙子崧不指名地重提宋太宗篡位的事,使趙士褭不免有一種理虧心虛之感,他實際上也同意這種天道報應的說法,而難以對答。張所說:「本朝國史中曖昧底事,疑似之跡,豈是子孫與臣子所能妄議?閣學飽讀經史,自當深明大義,常言道,小不忍則亂大謀。京師雖破,天下之事,尚有可為。唯是不能齊心禦侮,同室操戈,兄弟鬩牆,只恐太祖皇帝不得血食於太廟,太祖皇帝底子孫亦不免有噬臍之悔。」

趙子崧說:「然而輕佻好色之人,又如何君天下?」他沒有指名,但另外兩人都明白他說的是康王。這句話說中了張所的心病,有了宗澤的介紹,又有了在濟州的所見所聞,他對康王已有相當的惡感,卻又不願意對任何人,也包括趙士褭表露。趙士褭說:「太上即位時,也曾有章丞相異議。然而此一時也,彼一時也,年幼之人,經此一番大難,當能奮發淬礪,以副天下底厚望。」原來當年宋徽宗以端王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