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九、「假官家」登基前後

在梅執禮等被害和張所逃離後,吳革成了開封軍民抗金活動的中心人物。他每天焦心苦慮地籌劃暴動。雖然被秘密組織的軍民有五萬多人,但吳革仍感人力不足,五萬多人不可能在佔奪開封外城四壁的同時,發動對青城金營的突擊,還須分兵對付王時雍等內奸。為了造成攻擊的突然性,吳革最後還是放棄直攻青城的計劃,為防止洩密,商定在三月八日白天通知,夜間起兵,佔據外城四壁,同時誅殺王時雍等人,然後再出兵城外,與青城和劉家寺金營對壘,爭取康王援軍,解救皇帝和皇族。

三月六日凌晨,天色未明,有諸班直甲士崔廣等二百多人來到城西北的咸豐水門附近,闖入吳革的秘密新居之中,喚醒了他。朱夢說、李若虛、吳銖和徐偉四人多日來一直住宿他家,也一同起床。崔廣說:「吳太尉,張邦昌定於明日,由虜人僭立為帝。太尉起兵勤王底事已有洩漏,若再遲疑,只恐禍且不測。」徐偉說:「先發制人,後發則制於人,自家們莫須今夜起兵?」崔廣說:「只恐已是遲緩。」吳革說:「如今唯有先攻尚書省,誅滅王時雍等亂臣賊子,方可號令全城。」他想了一會兒,就命令朱夢說和李若虛說:「你們可速去馬察院處,與他起草檄書,通告義士,號召全城軍民。」朱夢說和李若虛立即出發,去找監察御史馬伸。

在匆忙之中,吳革臨時只能集結到三百多人,他命令十七歲的兒子吳昊說:「你平時習練武藝,今日是你報國之時。」說著,就將一口隨身利劍交給他,吳昊雙手捧劍,說:「孩兒會得!」吳革又對妻子黃妙郎說:「此去不成功則成仁,我與你利劍一柄,你與孩兒斷不可污於賊手!」黃妙郎噙著淚,卻不接劍,吳革厲聲問道:「你為何不受此劍?」黃妙郎說:「此劍當用於殺敵,若有差失,奴家自有成仁之道,斷不能有辱家門!」話到此處,吳革也心如刀絞,落下了幾滴淚,其餘的人也不勝悲傷。黃妙郎叫過了另外未成年的兩男兩女,說:「孩兒們,且與阿爹忍痛一別!」四個孩子跪倒在地,給父親與眾人叩頭,吳革此時再也說不出話。他急速轉身,與眾人出發。

這支三百多人的隊伍,卻只有五匹馬,分別由吳革、徐偉、吳銖和親將左時、張知章五人騎乘。他們在黎明時到達金水河西的一片開闊地,正遇范瓊率領軍隊,封鎖了東南的路口。范瓊見到吳革人馬,就大喊道:「吳太尉,你曾有救命底大恩。我亦是大宋底臣子,不得已而屈事虜人。你欲隻手堰黃河,亦須與自家們共議。」吳革持劍一馬當先,邊走邊說:「范太尉,你若能反正勤王,當可將功折罪!」不料在范瓊背後飛來一箭,吳革眼快,急忙一躲,這支箭正中他的肩頭。發暗箭者正是殺害姚友仲的王俊,他掄動一桿兩刃掉刀,騎馬迎戰吳革。兩支軍隊進行混戰。在優勢敵人的包圍和攻擊下,吳革、吳銖、徐偉、左時、張知章、崔廣、吳昊等三百多名勇士全部犧牲,血水將暮春的金水河染紅了一大片。

范瓊率軍隊撲向吳革的居所,只見大門緊閉,王俊命令兵士大呼小叫,裡面毫無動靜。王俊於是下令兵士撞開大門,只見內屋已升起了烈焰,傳出了一個女子的聲音:「吳氏七世為大宋臣子,今日便當為國盡忠。奴家到得陰曹,亦要取爾們賊子底性命!」緊接著是四個孩子同樣的吶喊聲。黃妙郎和四個兒女任憑騰騰烈焰的燒炙,范瓊、王俊等人居然聽不到一聲痛苦的呻吟,房屋轉眼間就成為瓦礫灰燼。

突然一陣寒風刮來,范瓊只覺毛骨悚然。他的雙腿一軟,立即跪倒在地,連連叩頭,說:「弟子范瓊從來敬神禮佛,不敢稍有怠慢。只求神佛保佑,免受鬼魂之害。弟子當專設道場,追薦姚友仲、吳革等人亡魂,多燒紙錢,為他們祈求冥福。」他的這種十分滑稽的做法,引起了王俊和兵士們的哂笑。有一個兵士感嘆說:「范太尉,自家們瞑目後,恐不免在太祖官家殿下吃鐵棒。」王俊卻厲聲反駁說:「依你之說,太祖官家還須在周世宗殿下吃鐵棒,根問他如何欺負孤兒寡母,佔奪江山。如今宋國已亡,新主洪福齊天,自家們豈能受鬼魂之害!」他的話又使眾人,特別是范瓊本人得到了寬慰。

再說李若虛和朱夢說兩人急急奔到馬伸家中。馬伸不比年富力強的張所,他是三十一年前的進士,今年已經五十二歲,半年之間,鬚髮白了大半,在惡劣的生活條件和心境下,時時臥病。他聽到朱夢說和李若虛的報告後,連連頓足長嘆,說:「吳太尉何須匆忙行事!」在萬般無奈之中,三人只能起草檄書。剛寫完檄書,只聽得街上傳來了擊柝聲。原來開封府衙分派吏卒,到各個大街小巷重複呼喊說:「亡宋統制吳革等謀反,已被官軍剿殺。若諸坊巷居民撰造言語,倡說事端,再圖謀反,定須收捉赴官,重法斷遣!」三人聽得這個消息,再也無法自持,只是捶胸慟哭。

當天傍晚,吳幵和莫儔回到城裡,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傳話,從此不須再回金營。王時雍和徐秉哲特別在開封府衙設晚宴招待。一張長方形的餐桌,共計十條桌腿,桌腿底部又是一個長方形木框,正好可供十人用餐,如今卻只安放了四隻圓凳。王時雍坐在東北,徐秉哲坐在西北,吳幵坐在正東,莫儔坐在正西。餐桌正南不遠,則有十二個妓女奏樂,他們都是在金軍索取時,被徐秉哲私自留下者。堂上插著十二枝原先是大內專用的河陽蠟燭,燭光耀目,陣陣幽香襲人。自從金朝正式廢宋以後,王時雍、徐秉哲等官員就隨便索取大內的各種用品,挑選宮女陪夜,而毫無顧忌,今宵晚宴的相當部分用品和食品都是取自宋宮和御廚。賓客司吏胥上前,首先詢問吳幵和莫儔說:「二位內翰莫須點茶?」莫儔說:「我今夜不吃點茶,而吃煎茶。」徐秉哲望了望王時雍和吳幵兩人,吩咐說:「今夜都吃煎茶。」於是,賓客司吏胥就抬進一盆燒得透紅的石炭,一隻古色古香的銅鼎盛著清水,放在盆上。一個女使取來一團建州北苑所產「玉葉長春」御茶,經過搗、碾、篩三道程序,然後將茶末撒入沸水,用竹筅攪拌,只待茶水沸如魚目,賓客司吏胥立即抬開銅鼎。女使用木杓舀茶水,逐一注入鈞窯所產的玫瑰紫茶盞中,正好是一杓水,一盞茶。

莫儔一面喝茶,一面感慨地說:「如此極品御茶,一年能吃幾回?」王時雍卻用略帶譏刺的口吻說:「前宋太上享用御茶數十年,如今欲飲一盞,亦不可得。」徐秉哲說:「數十年竭天下以自奉,一朝卻成大金底階下囚。可知人生如夢,得快活處且快活。」他們的話倒提醒了吳幵,他取出了宋欽宗的一封書信,遞給了王時雍,其上寫道:

「祖宗創業幾二百年,宗廟社稷一朝傾危,父子宗族不能相保,皆因大臣所誤,追念痛心,悔恨何及。見已治行,闕少廚中什物,煩於左藏庫支錢三千貫,收買津遣至此。唯念衛士蔣宣、李福、盧萬忠心體國,由我之不德,一旦處斬,追痛無已。敢請於左藏庫取索,追贈其家各三百縑,以贖罪愆。勉事新君,無念舊主。桓上王、徐二公。」

王時雍看後,面帶哂笑,又將書信遞給徐秉哲,說:「此信致王、徐二公,你須一閱。」徐秉哲看後說:「須念舊臣之情,亦須彰廢主之過。」王時雍笑著說:「英雄所見略同,追贈蔣宣等人,當待新帝登基之後,除舊宋弊政,布新楚恩典。」吳幵和莫儔也哈哈大笑。

他們四人酒興方濃,范瓊來到堂前,他對這四名文官還是按長期形成的重文輕武傳統,恭敬地唱喏。王時雍親自離開餐桌,執著范瓊的手說:「范太尉勞苦功高!」將他拉到自己與徐秉哲之間,由吏胥臨時再安放一個圓凳和一套食具。范瓊今夜居然被安排上座,更有一種受寵若驚之感。徐秉哲說:「聞得范太尉殺吳革之後,又去相國寺做道場?」范瓊說:「自家唯恐鬼魅不靖。」莫儔笑著說:「自古建立新朝,豈有不殺生之理。范太尉為新朝立得大功,卻勝造七級浮圖。」吳幵說:「大金國相與二太子褒功,在新楚立國之前,先升你為觀察使、殿前都指揮使。」范瓊連忙說:「感荷大金國相與二太子。」莫儔說:「大金國相言道,亡宋康王雖擁兵在外,只消發大金五千騎,便可掃滅。」范瓊以手加額,說:「此便是新楚底洪福!」

三月七日,張邦昌從都堂慟哭而出,來到宣德門外。金使蕭慶等五十多人在午時到達後,張邦昌換上金人所賜的冕旒等御服,從人舉起了金人所賜的紅傘,北向跪拜,接受金太宗的冊封。蕭慶宣讀冊文說:「冊命爾為皇帝,以理斯民,國號大楚,都於金陵。自黃河以外,除西夏新界,疆埸仍舊。世輔王室,永作藩臣。」張邦昌以誠惶誠恐的心理接受冊封,眼看天色陰霾,日暈無光,寒風徐吹,環視參加儀式的百官,除了王時雍、徐秉哲、吳幵、莫儔、范瓊等外,大多數都面露慘淡和沮喪的神色,心裡更有一種不祥之感。他腳步趑趄地進入大慶殿,接受百官朝賀。

按照張邦昌與金人的事先商議,新立的楚國由王時雍任權知樞密院事、兼權領尚書省,呂好問權領門下省,徐秉哲權領中書省,吳幵權同知樞密院事,莫儔權簽書樞密院事。這是因為張邦昌和呂好問原先的私人關係不錯,他嫌王時雍等人名聲很壞,所以特別推舉呂好問出任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