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八、衛南、韋城與南華三戰

宗澤在送別劉浩一軍後,又對所統兵馬進行改編,命權邦彥率三千人守開德府城,濮州知州閭丘 率三千人守州城,其餘軍馬,包括新召募者,共計一萬五千人,分為五軍,每軍三千人,前軍統領劉衍、右軍統領張澂、中軍統領馬皋、左軍統領尚功緒、後軍統領王孝忠,三千馬軍全部集中在中軍,仍由陳淬任全軍統制。在糧草齊備後,宗澤等不及各路軍隊的回應,他召集軍事會議,提出在二月二十一日出兵,渡河進攻衛南縣。

這回卻是統制陳淬首先表示反對,他說:「探得虜人左都監在衛南集結重兵,王師未可輕舉。」宗澤勃然大怒,說:「君父蒙難,開封百姓盼我援師,望眼欲穿。自家們頓兵在此,已及二旬,豈容逗遛不進!」眾人還從未見到宗澤如此盛怒,他的瘦削的蒼白的臉上,因過分的激動,而泛出紅暈。此時此刻,誰都能體會到宗澤心急如焚,陳淬馬上改口說:「請宗元帥息怒,我願統兵為前驅,以贖今日之過。」宗澤也感動地說:「君銳,自非萬不得已,我亦豈願冒此九死一生之險。然而今日出師,須有進無退,若是怯退,便不須見我!」陳淬和眾將當然都感受到最後一句話的份量。宗澤又用嚴峻的目光掃視眾將,說:「誰願與君銳同行?」身為中軍副統領的一丈青首先說:「奴家願應命!」其他統領接著也一一應答。宗澤最後說:「這回便由王、尚兩統領前去!」

陳淬率領左軍和後軍六千人馬,按時渡過黃河,兵鋒直指衛南。金軍自從完顏兀朮和完顏阿魯補兵敗以後,決定認真對付開德府的宋軍,他們還認為是康王親統的大軍。元帥左都監完顏闍母和完顏奔睹率領了五個萬夫長,約有三萬人,進屯衛南,準備與宋軍一決雌雄。他們所以沒有立即出兵攻打開德府城,也是鑒於上回失利的教訓,正在商討對付宋軍車陣的戰術。

陳淬的軍隊來到衛南城北八里,就陷入優勢金軍的包圍之中。宋軍只能以圓形的車陣,打退敵人一次又一次的進攻。陳淬、尚功緒和王孝忠三人不斷激勵軍士死戰,他們反覆強調說:「王師已陷入死地,唯有死戰,方能求生。王師全是步兵,若要潰圍而出,必定被虜人馬軍蹂踐,而無一生還。」在宋軍強弓硬弩的抗擊下,接連鏖戰五天,金軍傷亡纍纍,還是攻不動宋軍的車陣。

第六夜天色昏暗,不見星月,狂風捲地,塵土飛揚。經歷連續激戰之後,金軍也相當疲勞,除少量軍士手執火把,騎馬巡邏,密切監視被圍的宋軍外,大部分人都披戴甲冑,臥倒在地。不料馬皋的中軍騎兵和劉衍的前軍步兵卻乘此黑夜,向敵軍發動奇襲,而宗澤親率張澂的右軍也同時攻入了衛南縣城。陳淬、尚功緒和王孝忠發現情況後,也當即組織左、後兩軍,發起反攻。宋軍在一夜之間,就將金軍逐出衛南,金軍先後戰死三千多人,還遺棄大量裝備。宗澤接著又派前軍和右軍乘勝一舉收復興仁府的南華縣,逐走了三猛安的敵人。南華屬興仁府,地處衛南以東,本來應屬黃潛善管轄,但如前所述,黃潛善卻有意將南華的防務推諉給宗澤。宗澤也明白,唯有收復南華,才能消除對本軍側翼的威脅。

三月初一,親兵將王經報告宗澤說:「開封張察院歷盡艱辛,已至衛南,自家們將他迎入城內。」宗澤連忙出縣衙迎接,他與張所作揖後,彼此握著對方的手,竟長時間無語凝噎。最後還是宗澤先開口:「正方,『愁思胡笳夕,淒涼漢苑春』,『所親驚老瘦,辛苦賊中來』。」他引用的,是當年杜甫經歷安史之亂的詩句。張所瞧著宗澤稀疏的白髮,感慨地以杜詩回報:「汝霖,『國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感時花濺淚,恨別鳥驚心』。『白頭搔更短,渾欲不勝簪』。」此時此刻,似乎只有這些詩句才能最準確、最透徹地表達彼此的心境和感情。張所向宗澤介紹於鵬、孫顯等人,他見到寇成和王經,也格外親切,向他們報告了家屬平安的音訊。

在一盞黯淡的油燈下,張所和宗澤徹夜長談。兩人其實相識很晚,然而半年前宗澤赴任磁州前的一次徹夜長談,卻使彼此相知頗深。論年齡,張所只有四十,面對六十九高齡的宗澤,他也確實有一種以少事長的敬意。宗澤平時對部屬,甚至對兒子宗穎,都不願多說元帥府裡的事,今天難得有張所這樣的知己,才將自己的滿腹牢騷、委屈和憤慨都傾瀉無餘。儘管如此,憑著宗澤在官場沉浮數十年的修養,他的說話還是很有分寸的。張所注意到,宗澤對康王只是客觀地介紹他的所作所為,而由張所自己作出結論,然而對汪伯彥、黃潛善、耿南仲等人卻是痛憤之情,溢於言表。他甚至不再稱姓道名,逕以「微人」,即小人作為汪伯彥的代名詞,以「閒人」作為黃潛善的代名詞。這使張所覺察到,雖然康王尚是親王,而宗澤已經將他當作未來的皇帝對待,而謹守著自己的臣規。

「雖然太上、主上與青宮諸王被拘,在龍子鳳孫之中,當有賢德之人?」張所開始向宗澤發問。宗澤說:「我為此熟慮已久。趙氏宗室,豈無賢德,如知相州不試,便是一個英才。然而天假其便,九大王以皇弟之親,大元帥握兵之重,不論虜人立何人為僭逆,自家們唯當擁立九大王。國運如此,豈宜更有趙氏兄弟叔侄鬩牆,而使虜人、僭逆坐收漁翁之利。」張所不由對宗澤更加欽敬,他說:「汝霖深謀遠慮,非我可比!」然而宗澤卻以更加沉痛的語調說:「我與虜人交鋒數回,深知他們並非三頭六臂,尚無滅宋底事力。所可恨者,如王時雍、徐秉哲、汪伯彥、黃潛善輩層出不窮,我大宋江山社稷,只恐難免重蹈西晉東遷之覆轍。」張所明白,宗澤沒有指名康王,實際上正是對康王登基後的國勢,作出了一個十分悲觀的估計和判斷。明知康王決非正人,卻又必須擁立他為帝,而不能擁立其他賢德的趙氏宗室,這就是身為宋朝臣子的宗澤的苦衷,一種內心極其痛苦和矛盾的抉擇。

張所的內心完全同意宗澤的看法,他又想從另一種途徑挽回國運,就說:「如此說來,當務之急,更莫過於出兵京師,與吳革裡應外合,救取二帝。」宗澤說:「我當於三日提前發兵。」張所說:「我在此亦無補國事,唯有早日見得九大王,懇請發兵。」宗澤苦笑著說:「此說極是。然而我雖是副元帥,卻已不知大元帥底所在,你還須去興仁府,先見那個閒人。」張所在稍事休息後,第二天傍晚,就辭別宗澤,帶了於鵬和十名軍士,騎馬急馳興仁府,而孫顯等人都留在宗澤軍中。

張所到興仁府,與黃潛善經過一番交涉,終於來到濟州。他萬沒想到,在濟州郊外竟見到了故人、直龍圖閣、淄州知州趙明誠。趙明誠是已故宰相趙挺之的第三子,今年四十七歲。他本是諸城人,後來全家移居益都,而張所正是本地人,彼此有一段交遊。原來趙明誠的母親在江南建康府去世,他只能將本州政務移交通判,自己率一千人馬,前來濟州,準備將軍隊交付元帥府後,就南下奔喪。不料空等五天,竟無法見到康王。好不容易找到元帥府參議官高世則,方才辦理了移交軍隊的手續。現在他騎著馬,後面一輛牛車裡坐著妻子李清照,另外還帶著人從與十五牛車的書籍和古器,一起南下。

張所和趙明誠兩人都匆忙下馬作揖,李清照也從牛車裡出來相見。在這個男尊女卑的社會裡,李清照的詩詞卻揚名天下,趙明誠雖是名士,而大家公認,李清照的文采更勝過丈夫。她今年四十五歲,也與丈夫一樣,全身縞素,其年齡已非徐娘半老,卻風韻猶存。由於彼此交情很深,趙明誠按排行稱張所為「張十五」,而張所也稱趙明誠為「趙十六」,有時更尊稱李清照為「易安居士」。張所向趙明誠夫妻介紹於鵬,於鵬特別對李清照說:「安人詞名冠天下,在鈞容直內,每聞安人有新詞,便爭相傳唱。今日獲睹尊容,實乃三生有幸,只是相見恨晚。」按趙明誠的官位,李清照擁有「安人」的貴婦封號。

時近正午,於鵬臨時找到一個村店,安排軍士和人從酒食,張所和趙明誠夫妻也在一個几案周圍,隨便坐上三張方凳,按守喪的規矩,他們只是要了三碗下層社會飲用的散茶、四個炊餅和兩碟蔬菜,而不用酒肉。張所望著門外的一長排牛車說:「你們夫妻耽嗜書籍與古器,搜求不遺餘力,以至食無重肉,衣無重彩,易安居士無明珠、翡翠之飾。此十五車只恐亦未及所藏底十分之一。」

原來趙明誠夫妻雖是官宦世家,家道並不富裕,他們卻寧願犧牲物質享受,以換取文化享受。在益都的十五間房中,只是堆積書籍和古器,豈止是几案羅列,連枕席之上,也被書籍佔據了一半床位,堪稱是一對書癡,嗜書如命。他們組織了一個賦詩填詞的漱玉社,張所等入社的朋友,每逢趙明誠夫婦召喚,就知道他們一定缺錢,所以總是解囊赴會,準備在與李清照比賽詩詞時,充當輸家的罰款,以供這對夫妻買書籍和古器的急需。趙明誠夫妻一般只是客來進茶,客去進湯,只是偶而略備酒食,供朋友們薄酌小飲,朋友們也沒有一個為口腹之慾,而苛求於這對夫妻。事實上,在任何一次社會上,還沒有出現過鬚眉男子的作品能壓倒李清照的奇蹟,朋友們對她的才氣,無不心服口服。

趙明誠感嘆說:「臨行之前,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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