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二、青城驚魂

靖康二年正月初十,是宋欽宗約定再赴青城金營的日期。同行者有年齡在十七歲以上的八名親王,何栗、陳過庭、馮澥、曹輔、李若水等臣僚,另加邵成章等六百多名宦官、吏胥和衛士。大家在文德殿前會合,然後出行。

宋欽宗雙目紅腫,一夜未睡。原來朱後對此次出行有不祥之感,所以同朱慎妃、鄭才人和狄才人,還有年幼的太子和柔嘉公主一夜苦勸,彼此不知流了多少淚水。但任憑大家如何勸說,宋欽宗又如何猶豫,仍然下了再往金營的決心。他說:「已與約定時日,如若翻悔,金人更得以藉口。二太子已允和親,五姐日後去金營,他便是朕底妹夫,應無拘留之理。」朱後流淚說:「城中金銀俱已刮盡,便是臣妾與眾娘子底釵環亦不曾留得一件,尚不能足虜人邀求之數。如番人只以此為藉口,亦豈不能拘留官家?」鄭才人說:「官家,依臣妾之見,不如召募敢死士,乘出城之機,與太子南巡。」宋欽宗苦笑說:「吳革見何栗,亦曾獻此策,說他願護朕殺透重圍。然而何栗、李若水等屢次出入虜營,見敵騎往來如織,如何透得重圍?」朱後又想起皇帝三個月前制止太子去建康府的事,卻更不忍心責怪丈夫,她說:「六哥與孩兒但能透得重圍,亦是萬幸!」宋欽宗左思右想,還是搖頭說:「委是無計可施!」

一夜絮語全無結果,徒然兒女情長,愁腸寸斷。天明以後,宋欽宗連早膳也不吃一口,只是臨時吩咐請來景王,向他轉述了朱後的意見。景王直是搖頭,說:「我也屢往敵營,如今四壁似鐵桶一般,如何出得京城?」他想一會兒,又說:「依我之見,不如與孫、張二樞相計議,若有緩急,便將道郎隱藏於民間。」宋欽宗點頭稱是,說:「全憑六哥與二樞相設計,朕今命孫傅兼太子少傅,梅執禮兼太子少保。」

宋欽宗一行還未出宣德門,就有梅執禮、張所、馬伸、吳革、朱夢說和李若虛六人攔住隊伍。梅執禮手挽宋欽宗所乘羸馬的韁繩,悲痛地說:「城中物事,羅掘俱窮,生民飢啼寒號。往日稍有經紀之家,只為催逼財物,奉獻金人,日夜鞭撻,痛不欲生。天子出巡,只乘得羸馬一匹。依臣等之見,陛下不可再去金營,萬萬去不得!與其成他人俎上之肉,還不如因全城生靈痛憤之情,與金人決一死戰,還不知鹿死誰手!」

宋欽宗尷尬而惶惑地望著眾人,李若水卻說:「臣以為二太子實有誠意,陛下出幸,二太子必保無虞。」李若虛氣憤地望著弟弟,說:「二四弟,你聰明一世,糊塗一時,切莫斷送了大宋社稷!」他們兄弟為此已面紅耳赤地爭論了不知多少回。宋欽宗說:「李若水忠心報國,朕所倚信。為全城生靈,勢不得已,朕須親行!」景王和孫傅、張叔夜等一直送皇帝到朱雀門,張叔夜忍不住痛哭流涕,首先拜倒在地,其他送行者也一同下跪,泣不成聲。宋欽宗特別喊孫傅和張叔夜的表字說:「伯野、嵇仲,努力!」就率眾人策馬前行。

宋欽宗率領這支沒有旌旗,不張傘蓋的素隊,再次沿御街南行,而街上卻行人稀少,並無上回市民夾道,山呼萬歲的情景。經歷了外城陷落後的各種騷擾,家家戶戶自顧不暇,人心散亂,更何況宋欽宗事先並未發佈文榜。

這支素隊來到南薰門前,金軍放下吊橋,依然是完顏活女出迎,並且截留了三百名衛士。

一千金騎將宋欽宗一行挾持到青城齋宮後,還是蕭慶帶著鄧珪和李遘前來,鄧珪掃視眾人,笑嘻嘻地說:「除廢為庶人底益王外,列位親王俱已到此,然而大賢大德底景王為何不來?」邵成章為維護皇帝的身份,就挺身而出,他不回答鄧珪,而是回答蕭慶說:「景王須在大內照管太上官家。」蕭慶說:「景王不到,如何計議媾和條款,敢煩南朝皇帝親下手諭,請景王前來。」

到此地步,已不容宋欽宗不寫,他吩咐取過筆墨紙硯,簡單地寫了「請景王到青城,一同議和」,又畫上「 」的御押,就吩咐邵成章說:「你將手詔付與景王,此處無書可讀,可取趙岐注《孟子》,請景王帶來。你便留於大內侍奉太上,不須再來。」所謂「趙岐注《孟子》」是一句隱語,唯有他們兩人明白。邵成章強忍淚水,向宋欽宗叩頭三次,就騎馬回宮。

景王臨時在大內的一個小偏殿辦公,他早有精神準備,苦笑著說:「覆巢之下,安有完卵!」就準備出宮,邵成章說:「六大王莫須與太上官家、娘娘、貴妃娘子、國夫人辭行?」邵成章所說的「貴妃娘子」和「國夫人」,是指景王的生母喬貴妃和正妻許國夫人田靜珠。景王卻用平淡的口吻說:「與父母妻兒訣別,徒增感傷,卻無補於事。」邵成章完全明白景王平淡口吻中所蘊的極度沉痛。

邵成章又將宋欽宗臨行前所說的隱語,向景王說明。原來宋室尚有一位宋哲宗的廢后孟寶紅。宋欽宗的意思,是要邵成章回城後,千方百計保全這位伯母,以便為宋室的再造,留一線生機。景王聽後說:「難得大哥如此苦心,伯娘之怨,天下盡知。大哥未及與她復元祐太后尊位,抑或天假伯娘之手,興復大宋。」邵成章問:「當如何措置?」景王說:「保全道郎甚難,而保全伯娘頗易。你可選黃門二人,衛士十人,往其私第,用心守護,切不可對外宣洩。若變生不測,你須將伯娘隱於民間。」邵成章說:「小底遵命!」

景王在殿中來回踱步,心有所思,不一會兒,又對邵成章說:「如今九哥擁兵河北,宋室近屬,唯有他一人在外。然而他時你可說與伯娘,若須新立天子,請她另擇一趙氏疏屬賢德底人。」邵成章忍不住涕淚縱橫,說:「小底謹記六大王之言!但願天祐大宋,官家與六大王得以平安歸來,主持興復大計!」景王準備出行,邵成章跪倒在地,連連叩頭,口稱「六大王平安」。景王到此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感情,他回身扶起邵成章,兩個身份不等的人竟抱頭慟哭。

景王走後,邵成章帶著可靠的兩名小宦官和十名班直衛士,來到相國寺前的孟府,求見孟寶紅。孟寶紅今年五十五歲,她在二十四歲時,被宋哲宗寵愛的劉婕妤夥同宦官誣陷,皇帝將她貶逐出宮。宋時被廢的妃嬪或可在民間改嫁,而皇后卻無此福分。孟寶紅被宋哲宗命為華陽教主、玉清妙靜仙師,並且另賜法名沖真,安置在裡城北天波門外安定坊的道家瑤華宮,度過了三十多年十分痛苦的幽閉生活。不久之前,因為瑤華宮火災,孟寶紅只能回到侄子通直郎、衛尉卿孟忠厚的私宅暫住。孟寶紅由孟忠厚陪同,在廳堂接見邵成章一行。

邵成章等人下跪叩頭,口稱「小底恭請元祐娘娘聖安」。元祐是孟寶紅冊立為後的年號。原來宋徽宗即位之初,曾一度為孟寶紅恢復名譽,尊為元祐皇后,而陷害孟寶紅的劉後號為元符皇后。但又很快將孟寶紅重新貶入瑤華宮,只是加封為希祐元通知和妙靜仙師。孟寶紅年輕時的性格也不算很溫和,被廢之初,成天以淚洗面。但無情的幽閉環境,迫使她用《道德經》和《莊子》淡化自己的委屈和悲痛,久而久之,她的感情已變得相當麻木。然而突然聽到「元祐娘娘」的尊號,還是止不住落下幾滴清淚,她說:「奴家乃是罪廢之人,何勞邵押班以娘娘相稱。」孟寶紅雖然那麼說,卻仍然端坐交椅上。

邵成章說:「娘娘含冤負屈,官家盡知。官家將孟大卿由海州召回京師,本欲頒降明詔,為娘娘湔雪冤屈,以正名號,只因虜人圍城,此事中輟。今日官家前去青城議和,特命小底回城,深致請安之意。六大王臨行之前,又特命小底用心看覷娘娘。如今國勢危迫,娘娘雖未正位號,於大宋國脈干係甚大,請娘娘強進飲食,善保聖體。」孟寶紅長嘆一聲,說:「感荷官家掛念,然而奴罪廢已久,區區一個老嫗,又如何為社稷出力?只恐有負官家底厚望。」邵成章說:「元祐娘娘且請安心頤養,小底當盡心竭力,保全娘娘。」

邵成章叩頭告退,出廳堂後,又向孟忠厚叮嚀再三,他特別強調說:「今日只保全得元祐娘娘聖躬,便是孟大卿底大功!」兩人又商量了一些應急措施。

再說在青城齋宮,宋欽宗到達的當夜,蕭慶就下令,親王只留鄆王一人,臣僚留何栗、陳過庭、馮澥、曹輔、李若水、吳幵、莫儔、孫覿、譚世勣和汪藻十人,陪伴皇帝,其餘親王和官員一律暫居別寨。齋宮大門閂上鐵索,兩猛安的金軍將齋宮團團圍困,在夜間燃燒篝火,整夜擊柝不止。宋欽宗夜裡只是睡在端成殿東廡的土床上,甚至沒有衾枕,只能和衣而臥。宋欽宗昨夜就未曾睡眠,而深夜寒氣逼人,無休止的擊柝聲,又使他幾乎終夜不得合眼。他思念朱後和太子、柔嘉公主,思念已到金營,卻不能見面的景王,只是暗中落淚。他對此次出城愈來愈感到後悔,卻還對行將成為自己妹夫的完顏斡離不寄予希望,期望他能使自己擺脫困境。

天明以後,宋欽宗方知同來的臣僚都沒有睡好,而體弱的鄆王,夜裡受寒,竟臥病不起,宋欽宗摸著他的額頭,只覺發燙。齋宮大門開處,有鄧珪帶了六名金兵,端來了一鐵鍋小米粥和四碟鹹齏,還有一些粗瓷碗之類。在這種處境下,宋欽宗只能向鄧珪哀求,他一時甚至還想不出恰當的稱呼,思索了一會兒,才說:「鄧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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