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、哀兵出征

繼宗澤之後,河北各府、州、軍的軍隊陸續來到大名府。民心是一桿秤,北京的百姓對各支軍隊不約而同地有一個公允的評價。除宗澤一支隊伍外,其他各路軍隊的特色是士氣萎靡不振,有的軍士還面有飢色,而長官們都不騎馬,只是吃住在豪華的氈車之中,妻妾、兒女和婢僕成群。其中最突出的,則是十二月二十五日進城的徽猷閣待制、河間知府、兼高陽關路安撫使黃潛善,他帶著一妻八妾,連同子女、婢僕與財物,竟滿滿裝載了五十個大車,使用了二百頭驢騾。然而他的人馬卻是最多的一支,達二萬五千人。河間府是河北的大藩府,黃潛善身兼一路安撫使,作為十個府、州、軍的軍事長官,他的軍隊也並非僅是一個府的軍隊。

康王按上回宗澤統兵入城的規格,在順豫門樓接見黃潛善與他所率的文官武將,然後又與黃潛善進行單獨談話。康王說:「黃待制久在邊圉,熟知虜人情偽。如今京城失守,聖上有難,不知待制有何奇謀妙策,可救得京師之急?」黃潛善雖與康王初次會面,卻已打聽了康王的為人,決定投其所好,他胸有成竹,開門見山地說:「以我之弱兵,欲救京師,與虜百戰百勝之大軍相抗,猶如以卵擊石。九大王一身繫國家之重,審時度勢,唯有以護衛九大王為重,而以救援東京為次。」雖然汪伯彥也早有此說,但他表述己意,往往用含糊、曲折、隱晦的言詞,不像黃潛善一語道破,簡捷明快,說中了康王靈魂深處的隱私。

康王內心十分高興,但表面上仍說:「父母兄弟蒙難,我日夜憂心,卻又無計可施。」黃潛善說:「九大王仁孝,然而仁孝有為天下底仁孝,有兒女底仁孝。大王宗社命運所繫,尤須有為天下底仁孝。」康王聽後,更加高興,心想:「他煞是人才難得!」他又問:「依黃待制之見,今後當如何措置?」黃潛善說:「既不能戰,便當退守,待機而動。朝廷之失,正在於前後反覆,無一定之規。虜人兵臨城下,既已應允割讓三鎮,虜人退兵,便旋即毀約,自執其咎。如今又允割讓兩河,九大王便當信守盟約,率兵退至淮南、江南,與虜人劃河為界。虜人反覆無信,我更當信守盟誓,使虜人無以藉口。江南卑濕,非虜騎所能奔衝馳突,為今之計,九大王只得據守江南,待時徐謀恢復。」

黃潛善的話雖然說得相當露骨,而最重要的一句還是不敢說出口,卻又是不言自明:「若主上蒙難,九大王便可應天承運,身登大寶。我亦便是開國功臣。」年輕的康王畢竟還缺乏政治涵養,他聽得入耳,忍不住拍手叫好,說:「此言正合我意!黃待制底謀略更在汪元帥之上,我如今便宜行事,拜你為副元帥。」在他看來,汪伯彥只是為自己設計了避敵之策,而黃潛善更為自己設計了日後即位時的大政方針,所以謀略更在汪伯彥之上。一席話就得一個副元帥,使黃潛善喜出望外,連忙謝恩。

元帥府的會商已進行了三天,參加者還有耿南仲、北京留守張愨等人,其實會上也只有宗澤與汪伯彥兩人爭議,別人都很少說話,康王按韓公裔的私下告誡,也盡量緘默不言。到第四天,即二十六日上午,新任副元帥黃潛善也參加了會議。原來曹輔離京時,為了避免金軍搜索蠟書,宋欽宗特別在他衣襟內,用礬書寫了手詔,居然躲過了金軍的檢查。這份手詔由興仁知府曾懋傳到了元帥府。黃潛善赴會後,康王特意先叫他閱讀,只見撕裂的曹輔衣襟內果然是宋欽宗的御筆兩段:

「京城失守,幾至宗社傾危,尚賴金人講和,止於割地而已。仰大元帥康王將天下勤王兵總領分屯近甸,以伺變難,毋得輕動,恐誤國事。」

「大金已通和好,猶未退師,諸路勤王人兵可且於稍近三、五程間駐紮,候師退日放散。」

宗澤說:「君父盼我師入援,如久旱之望雲霓。既有明詔,我師但當進屯離京城百里之內,若虜人有變詐,官軍便可迅即直到城下,以救君父之急。澤雖不才,願率本部兵馬,為九大王底先驅,九大王可與汪、黃兩元帥統兵繼援。」汪伯彥說:「虜人以大兵十萬,圍守東京外城,自大河以南,壁壘相望,水洩不通。我師不過六萬餘人,新招民兵,未經戰陣,又居其半,如何徑去解圍?凡事亦須量力而行,如今且安泊得九大王,便是第一大事。大河之南,豈是九大王安泊之地?大名府距大河咫尺之近,亦豈能久住。為今之計,只得先去東平府,九大王置身於安全之處,方是安邦保國底長策,然後可徐議會合諸路人馬,進援開封。」

宗澤不免激憤起來,他說:「汪元帥受主上厚恩,值此國家危難之際,不知盡忠,而設此詭詞,只圖擁兵遠遁,保全自家性命,此豈是大宋臣子底所為!」耿南仲立即為汪伯彥幫腔說:「宗元帥言之太過,汪元帥亦是為國家計議。」宗澤說:「曹樞相傳旨之後,即刻回京,與主上共患難。耿相公身為聖上宮僚十四年,卻苟全性命於元帥府,豈不愧立於人間!」耿南仲的臉色頓時顯得十分難堪,無言以對,汪伯彥冷笑說:「若依宗元帥之議,只恐六萬餘人餵肉於虎口,亦無益於宗社大計!」康王的目光朝向黃潛善,希望他也能與汪伯彥配合,駁倒宗澤,不料黃潛善卻出面充當和事佬,他說:「宗元帥與汪元帥各執一詞,依我之見,不妨雙管齊下,兩說並行。待自家們回去深思熟慮,明日再行商議。」康王說:「宗元帥且去歇息。」

宗澤明白他們的用意,也只得告退。他走後,黃潛善說:「一個不曉事底老漢,與他爭議,議而不決,無益國計。不如命他率本部兵馬,逕去解東京之圍。自家們護衛九大王,前往東平府。自今以後,元帥府底事,便不須他管得。」康王大喜,說:「黃元帥煞是智囊!」汪伯彥說:「可命老漢對外揚言,說九大王便在他底軍中。」高世則聽得汪伯彥此項動議,心想:「此人心腸直是歹毒!」就忍不住說:「自家們率六萬人馬去東平府,而宗元帥只率五千人馬入援京師——」後一句「只恐難逃天下譏議」卻不敢說出口。張愨說:「九大王莫須與他二萬兵馬?」康王說:「二萬太多,且與他一萬。」

韓公裔也自覺理虧心虛,說:「敢請汪、黃二帥將大元帥此意曉諭宗元帥。」他的意圖自然是為避免康王與宗澤尷尬的面談。黃潛善笑著說:「何須兩人,只汪元帥一人足矣!」汪伯彥也笑著說:「你何以不一人曉諭這老漢?」康王說:「此事還須你們同去,耿參議便去面諭陳淬,命他抽摘五千人馬,付與宗元帥,明日便出兵開德府。」

當天下午,黃潛善和汪伯彥兩人找到了宗澤,宗澤已知他們的來意,就搶先說:「我老邁無用,救開封之事,還須二位元帥同行,身為大宋臣子,當共赴國難。」黃潛善和汪伯彥心裡罵道:「這個老漢!自去送死,還須牽累於我!」但表面上只能顯出皮笑肉不笑的模樣,汪伯彥先說:「大元帥有旨,命宗元帥率兵一萬,本部五千,另有大元帥府支撥五千,於明日出兵開德府,逕往解開封之圍。」宗澤原先預計,六萬多人,也會給自己三分之一的兵力,他聽到只給一萬人馬,不由怒火滿腔,黃潛善又馬上補充說:「大元帥命你對外揚言,便說九大王在你軍中,親自統兵。」兩人說完,不等宗澤答話,也不說告退之類,就轉身急步逃離。

宗澤氣得半天說不出話,他左思右想,還是決定親自找康王,爭取再增加一萬兵力。當時到大名府會合的官員,都臨時住在宮城之外,唯有康王住在宮城內的偏殿。宗澤騎馬來到順豫門下,就被守城軍士攔阻。宗澤說:「軍興之際,如何可拘常禮,我見大元帥,有要事相商。」守城軍士攔阻不住,就先去通報。宗澤步行,來到偏殿之前,又被康履、藍珪等人攔阻,無論如何也不讓進入,康履說:「九大王目即安歇,宗元帥有事,容明日再議。」突然,宗澤聽到屋內傳出了女子撒嬌的笑聲,就不再說話,怒氣沖沖地走出宮城。在順豫門前,宗澤正遇高世則、陳淬和劉浩三人,三人說:「自家們有要事與宗元帥計議,然而此間不是說話所在。」於是四人騎馬,進入宗澤的臨時官邸。

向來脾性溫和、畏首畏尾的高世則今天顯得相當激動,他首先說:「我等備知宗元帥忠義,然而今日之事,煞是虧負天理!我曾苦勸大元帥,大元帥仍不願多付一兵一卒。在無可奈何之中,我只得與陳武顯計議。今得大元帥允准,陳武顯改差宗元帥底統制,劉武翼改差宗元帥底統領。陳武顯當抽摘精兵五千,付與宗元帥。」武顯大夫陳淬和武翼大夫劉浩寧願不當元帥府的都統制和前軍統制,而降格改任宗澤的統制和統領,使宗澤十分感動,他上前執著兩人的手,說:「國難識忠臣,今日方見兩位大夫是好漢!」陳淬說:「自家們亦為宗老元帥忠義所激,自今以後,當執鞭隨鐙,萬死不辭!左軍統制、修武郎尚功緒與後軍統制、果州刺史王孝忠亦願改隸麾下。」

在危難時刻,居然有一批武將甘願共患難,使宗澤倍感溫暖。在三天之前,劉浩已將趙不試的寄詩交付了宗澤,宗澤的眼裡閃爍著淚光,對劉浩說:「我雖老朽無能,當不負趙知州底厚望,不計生死禍福,成敗利鈍,與諸君盡瘁國事,死而後已!」高世則等三人都從這個瘦小老人的緩慢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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