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、盡忠報國

再說岳飛一行自平定軍突圍,直至十一月,方才歷盡艱辛,回到湯陰。湯陰有一條北通相州,南抵開封的官道。王貴和徐慶的鄉里在湯陰的西北,而岳飛的鄉里卻在東南,雙方就在官道上分手,張憲在故鄉已無親人,所以岳飛邀他到自己家中。

今年正月,完顏兀朮統兵攻打湯陰,就是沿著這條官道南下。宋時的官道兩邊往往栽種榆、柳、松、杉等樹木,還有排水溝。如今官道兩旁,卻是滿目瘡痍,樹木多被砍伐或燒焦,良田沃土大多荒蕪,頹垣敗屋少有炊煙,甚至有些屍骨也未掩埋。面對此情此景,豈但是大人,就是岳雲,年齡雖小,也心境沉重,不再說笑。岳飛等五人未到縣城,就離開官道,折向東南。

永和鄉孝悌里遠離官道,表面上還不易看出兵燹的痕跡。岳雲遠遠見到家門前的一株大棗樹,就在馬背上喊叫起來:「爹爹、媽媽,你們可見到我家底大棗樹否?」岳飛和張憲還是一人騎一馬,牽一馬,他指著這棵樹對張憲說:「回想我幼時,最喜攀樹。樹上結棗時,便攀樹撲棗,奉獻父母,我弟又最喜吃棗。離鄉已有三年,音問不通,但不知他們經歷兵禍,尚安好否?」張憲勸慰說:「虜人雖破得湯陰,似未到此處殺掠,令堂與令弟料也無妨。」

岳飛的家是平原上的普通農居,蓬門篳戶,茅茨泥牆,但岳飛卻在馬上驚奇地發現,如今自己家裡除了原有的朝南正房和西廂房外,又加蓋了東廂房。他們下馬後,只見土牆柴門開處,走出一位絕色女子。她上身穿直領齊膝綿襦,下身穿齊踝短裙,都用素色粗麻布,腳穿麻鞋,頂部尖翹,而在頭上和腰間各圍著一條麻帶,古代稱為首絰和腰絰,這是喪服的標誌。岳飛不由大吃一驚,心想:「本鄉本里,我從未見過這個女子——」裡面又走出一個少年,他見到岳飛,就首先喊道:「阿舅,自家們煞是想殺你了!」他正是岳飛二姐岳銀鈴的兒子高澤民,今年十五歲。

高澤民向屋裡喊道:「五舅回家了!」於是岳銀鈴、還有岳翻和他的妻子芮紅奴也趕到門外。岳飛見他們都穿素麻布綿衣,帶著首絰和腰絰,忍不住流下淚來,說:「媽媽她——」岳翻忙說:「媽媽整日思念五哥,五哥快進屋去!」岳飛聽得母親健在,心頭一塊千鈞重石落地,就帶著妻兒,三步並作兩步,進屋跪見姚氏。

岳飛的父親岳和已在五年前病故,母親姚氏今年正好六十。在岳飛之前,她生下五男三女,卻只有岳銀鈴一個成人。她三十七歲時生下岳飛,四十歲時又生下岳翻。岳銀鈴嫁給本縣新豐鄉貽慶里的高昌實,而高澤民也不是她的頭胎。在古代的生活和衛生條件下,嬰兒死亡率是很高的。前面所說的那個絕色女子是岳銀鈴的小姑,名叫高芸香,今年十九歲。岳飛去過姐夫家,但他當時見到的高芸香,還只有十歲,所以一時竟認不出來。

今年正月金軍進犯湯陰縣時,岳翻、高昌實和高芸香的丈夫康世清都編組為保甲民兵,抗擊敵人。結果康世清當場戰死,高昌實受重傷,兩個月後逝世,唯有岳翻逃得性命。無依無靠的岳銀鈴只好帶著兒子和小姑投奔娘家。他們全身縞素,正是為親人守喪。

岳飛長跪在母親面前,連連叩頭,口稱:「不孝子岳飛拜見媽媽!」劉巧娘和岳雲也跟著長跪叩頭。姚氏見到兒子,又悲又喜,將兒子、兒媳和孫子一一扶起,又從劉巧娘手裡抱過了尚未見過面的小孫子。岳飛向大家介紹了張憲,彼此訴說三年間的遭遇,都不勝悲哀。

岳翻對岳飛說:「五哥,可記得當年與你比槍底楊再興?」岳飛說:「記得。」岳翻說:「此次與番人對陣,本縣保甲雖然一敗塗地,然而楊再興卻非凡了得,他匹馬單槍,衝入敵陣,竟將金人底四太子刺成重傷。」岳飛問:「我欲再次會他,與他共殺虜人。」岳翻說:「傳聞他已去汴京。」

高芸香在廚房料理晚飯,沒有參加大家的談話。她進入屋裡,將岳銀鈴拉出屋外,說:「張四哥初次到此,可須去村坊買一角酒?」原來宋時南方買酒以升計,而北方以角計,一角相當於四升。岳銀鈴說:「你未曾聽五哥言道,張四哥底渾家被虜人所害,他亦須守喪。」高芸香心頭立時激起一陣酸楚的波瀾,她也說不清楚,是為這個英俊男子哀痛,還是為自己哀痛。按當時規矩,在守喪期間,人們不得飲酒食肉,高芸香說:「我愁家中無葷腥待客,正待破幾個雞子。」岳家養了兩隻母雞,但冬天產蛋不多。這個貧寒的家庭,還須積攢些雞蛋,去集市交換一些日用品。岳銀鈴吩咐說:「便用素食即可,然而亦須做麵食待客。」

一張不大的四方素木桌,勉強擠上了連岳雲在內的十口人。除了小米粥外,還特別準備了湯餅,麻油煎的環餅、菊花餅、梅花餅之類,做成各種各樣的形狀,香氣四溢。北方的冬季不產新鮮蔬菜,桌面上只鋪陳了八小碟乾菜和醃菜。但芮紅奴和高芸香的兩雙巧手,還是將乾菜和醃菜做得頗有滋味。張憲對醬漬榆葉連連稱好,而岳雲最愛吃略帶甜味的醃桑椹。岳飛知道自己的家境,自己只喝小米粥和湯餅,而將油煎麵食敬奉母親,招待張憲。

芮紅奴望著劉巧娘和高芸香說:「人稱姆姆是永和鄉底第一美人,如今看來,卻是不如高四姐。」劉巧娘向來為自己的美麗而自豪,她嫁給岳飛後,人人稱羨「岳五郎有艷福」。岳飛婚後帶她去相州當佃客,帶她去平定軍軍營,又成了佃婦和營婦中的出名美人,現在聽妯娌說自己不如高芸香,不免有點妒意,但她仔細端詳了高芸香,卻也自愧不如。

高芸香不可能有貴婦中的嬌弱麗人的脂粉氣,卻有下層美女特有的俏麗。她的身材不高不矮,身段不肥不瘦,肩膀不寬不窄,腰肢不粗不細,紅潤的瓜子臉,濃密的烏髮,明眸皓齒,柳葉眉,端正玲瓏的鼻子,鮮紅的嘴唇,好像是塗了胭脂一般,肌膚細膩,一雙善做農活家務的紅酥手,豐潤肥厚。她見到眾人的眼睛都注視著她,臉蛋更加羞紅。異性相吸,張憲又不免多看她幾眼。在黯淡的燈光下,反而更顯得嫵媚動人。

岳銀鈴稱讚她的小姑說:「四姑心靈手巧,百伶百俐,不唯織得好絹,做得好針線,料理得好菜,還認得字,讀得詩。若是科場許女子就試,定不讓鬚眉男子。」姚氏說:「若有女子科場,高四姐須是殿試底女狀元!」聽到別人讚美,高芸香更加羞澀。岳飛和張憲聽後都感到驚奇,當時的下層婦女,近乎是百分之百的文盲,無論是姚氏,還是其他三位女子,都是目不識丁,張憲心裡想:「我死去底渾家,另有王大哥、徐二哥底渾家,卻是一字不識。」

岳飛忍不住說:「敢問高四姐,你可曾去冬學讀過村書?」宋時農村在冬閒的十月到十二月,或有窮書生們開設冬學,農家子弟可在那裡讀《百家姓》、《千字文》之類村書,岳飛幼時也念過冬學,但冬學一般都只有男孩子就讀。岳銀鈴說:「小妮子豈能去冬學。鄰里有個極貧秀才,滿腹經綸,卻是命運乖蹇,科場屢試不中。四姑認他為義父,他潦倒一生,別無親故,臨終之時,便將幾百卷書傳授四姑。」高澤民說:「他臥病二年,姑姑侍奉湯藥,如親女一般孝順。他曾言道,得一個義女,亦是他最終底薄福。」

岳飛文化不高,卻最尊敬有文化的人,他說:「高四姐如此有情有義,煞是難得。我日後願隨高四姐學詩學文,不知可能收容?」高芸香正待回答,芮紅奴卻搶先說:「五哥最喜讀書,你這個女書生,何不收一個男弟子,也可為自家們女流之輩揚眉吐氣。」張憲說:「我也願隨岳五哥就學。我常在村坊酒店,留意文人墨客題詩填詞,看去卻是似懂非懂,今日方有高人就教。」高芸香說:「我有《李翰林集》與《杜工部集》,義父常言道,只消熟讀李白與杜甫底詩,便可得詩中之精。」岳飛聽到有現成的詩集,格外興奮,說:「敢請高四姐今夜便借我一讀,有不解之處,還須請教。」岳翻對高芸香介紹說:「五哥自幼見書便癡,見書便迷,又苦於無書,偶而借得一部書,便廢寢忘食,通宵達旦。」芮紅奴笑著說:「兩個弟子拜師,明日還須備兩份束修,行三跪九叩底大禮!」說得眾人哈哈大笑,高芸香只是羞怯地瞪了芮紅奴一眼。

岳翻有先見之明,考慮到哥哥回鄉,今年夏季預先蓋造了東廂房。當夜岳飛夫妻與姚氏分住正房的東、西兩間,岳雲同祖母很親,一定要和姚氏同床。岳翻夫妻和張憲分住東廂房,而岳銀鈴母子和高芸香分住西廂房。

農村冬閒,岳飛除侍候老母外,無非是和張憲成天習武讀書。光陰荏苒,他們一住就是十多天。一天,兩位壯士騎馬找到了岳家,他們正是王貴和徐慶。雙方見面後,就在正房的廳堂敘話,劉巧娘為他們煎了散茶,倒上濃濃的四盞。宋時的散茶接近於後世的茶葉,專供下層飲用。王貴和徐慶的鄉里接近官道,他們的親人也大多死於兵禍。徐慶開宗明義地說:「自家們曾於平定軍立誓,定須報仇雪恨。我與王大哥來此,只為與你們商議投軍殺敵底事。」投軍的事,是四人在歸鄉路上早已約定的。

岳飛沒有立即回答,王貴和徐慶覺察到他面有難色,不免有些不快,張憲解釋說:「岳五哥底老母身體違和,他是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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