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三、危難之際

正值中午時分,在混亂之中,金軍一座雲梯首先搭在城頭,好幾十名甲士魚貫而上,其中一個身高力大的旗頭手擎黑旗,其形制與首次登城者一模一樣,在風雪中揮舞。接著,二、三十座雲梯一擁而前,姚友仲指揮軍士用撞竿擊碎一半雲梯,而另一半雲梯還是牢牢搭在城頭。當幾百名甲士登城後,宋軍便喪失鬥志,紛紛逃下城去。張叔夜仗劍約束潰兵,反而被亂兵在臂上砍了三刀,幸好傷勢不重,在萬般無奈之中,他由親兵扶掖,與孫傅、姚友仲退下城來。金軍乘勝擴大戰果,他們下城打開城門,大批精騎源源不斷,蜂擁而入,向宣化門附近的街巷迅猛穿插。

吳革聽到神兵出戰的消息,就強忍傷痛,前來宣化門。在宣化門下,既有逃兵,又有原先觀戰助威的百姓,亂成一團。吳革拔劍大喊:「番人進城,全城軍民決無生理!唯有奮死血戰,將他們逐出,方能保全你們底老小!」在他的號召和指揮下,很多逃兵又反戈回擊,很多百姓也手持棍棒、扁擔之類參戰。在巷戰中,女真騎兵很快暴露出不能縱橫馳突的弱點,在不太長的時間內,姚友仲和吳革指揮軍民,依仗兵力和人群的密集,殲滅了深入各街巷的七百多敵人,奪到戰馬四百多匹,反攻到宣化門下。然而佔據城門的金軍反客為主,居高臨下,以弓箭攢射,還動用了宋軍遺棄在城上的裝備,包括床子弩、神臂弓等,一次又一次地打退開封軍民的反擊。雙方在宣化門一帶苦戰相持。

完顏粘罕、完顏穀神、耶律余睹和完顏婁室、完顏銀朮可由雲梯登上城頭。完顏粘罕畢竟是極富軍事經驗的宿將,他得知自己的精兵在巷戰中失利,就說:「可令兒郎們不得下城巷戰,當務之急是攻佔汴京底四壁,若佔得四壁,趙皇便如甕中之鱉。」完顏穀神補充下令說:「凡佔得一座敵樓,便焚燬一座。」

金軍很快調整軍事部署,他們分東西兩個方向,迅速沿南壁城牆向守城的宋軍進擊,而宣化門的巍峨城樓和附近的敵樓戰棚,在大風雪中,首先升起了烈焰和濃煙。乘著西路軍登城之威,完顏斡離不等也指揮東路軍殺上了東水門和朝陽門,兩路金軍在城上會師後,又分頭佔領了開封城的整個東壁和南壁。

在非常時刻,人們的情慾,不論是高尚的,還是卑劣的,都更容易表現和暴露。統制何慶彥、陳克禮,還有接替李擢任南壁提舉官的文官、中書舍人高振都相繼戰死。內侍黃經臣在通津門上,當將士們下城潰逃時,他面朝大內,跪拜慟哭,然後投火而死。但是,當開封軍民在東城和南城苦戰之際,身為奉國軍節度使、殿前都指揮使的王宗濋,卻首先打開西城的開遠門,俗稱萬勝門,率親兵一千多騎逃遁。接著,京畿路提典刑獄秦元也率本路保甲幾萬人,從北城安肅門斬關而出。

整個開封城,如今成了一鍋沸粥。城內流言四起,最初說,六甲神兵的前鋒已奪得金軍大寨,插上了甲子將的大旗,最後又說,郭京此人本是金朝的細作,有意將金軍放入城中。無數百姓,扶老攜幼,從東南擁向西北,有的企圖從外城逃進裡城。由於裡城各門都已關閉,有的百姓就從東、西角門攀援而上。混亂之中,家人離散,嬰兒丟失,密集的人群自相踐踏,或死或傷。大批難民越過冰封的蔡河和汴河,河冰拆裂,落入水中。到處是呼喊哀號之聲,慘不忍聞。許多百姓自動集合在宣德門前,要求官府發放兵器,抗擊金軍。但也有大批潰兵,乘亂作亂,搶劫民居。更有一批市井惡少,他們竟剃髮梳辮,假扮金兵,劫掠財寶,姦污婦女。

大群憤怒的開封軍民衝進館驛,抓住了金使劉晏。劉晏委屈地辯解說:「我來城內,正為促和,保全你們百姓。若殺我,又如何議和?」眾人再也不容他分辯,將他亂刀砍死。一個其實還是同情宋朝的使者,轉眼間便成亂世的冤鬼。

再說在宣德門城樓上的何栗,當他接到第一個捷報,喜不自勝,立即命令內侍飛報皇帝。有吏胥問:「何相公,可須更換朝服?」何栗有意慢條斯理地說:「不須,不須,待郭京底神兵獻俘之時,更換不遲。」當何栗正在高高興興地用午膳時,一名吏胥慌慌張張地傳來了敗報。何栗手中的筷子頓時落地,面容慘白,再也無法下嚥一粒飯,只是長久地用牙齒緊咬嘴唇,嘴唇上流出了鮮血。最後,他飛步來到書案前,將自己的詩稿撕個粉碎,吩咐從吏說:「取我底甲冑來!」他披掛盔甲,腰懸寶劍,正準備下城樓,只見梅執禮和張所進入屋內,梅執禮身穿常服,而張所也披掛了鎧甲。

何栗先向兩人恭敬地作揖,說:「和勝,正方,我愧見你們!」兩人還禮後,梅執禮說:「相公意欲作何措置?」何栗沉痛地說:「我唯有親往宣化門,與番人死戰,身殉社稷,以謝天子!以謝天下!」張所說:「此是下官底職事,而非相公底職事。相公當執掌中樞,號召全城,不分軍民,不分男女,不分老幼,人人皆有守城抗敵之責。向百姓發放兵器,人自為戰,街自為戰,難道全城百萬軍民,竟能束手就擒於九萬餘虜人不成?」梅執禮補充說:「正方之言甚是,請相公三思。」何栗想了一想,說:「我方寸已亂,請和勝為我速作文榜,號召全城。」梅執禮和張所完全理解,這個被公認為文思敏捷的狀元宰相,一時已難以措詞,梅執禮立即到書案前,起草以三省、樞密院名義發佈的榜文。

張所又問何栗:「敢問相公,尚能以多少兵卒禦敵?」何栗苦笑著說:「諸班直尚須護衛車駕,此處可用之吏胥、衛兵、鈞容直、舞郎不足五百人,然而亦不知此烏合之眾可否禦敵?」張所說:「困獸猶鬥,何況人乎!相公且隨我來!」他帶何栗走出城樓,只見城下已有約一千男子,要求發放兵器。張所指著百姓們對何栗說:「足見民心可用。當今之患,不在虜軍銳不可當,而在我畏敵怯戰,士氣不振。相公須坐鎮都堂,張所不才,願率城下百姓與衛兵等赴敵。」何栗感動地握住張所的手,說:「正方,危難之際,方見你丈夫剛氣,英雄本色!」

發放兵器後,由百姓、吏胥、衛兵、鈞容直、舞郎等臨時組成約一千六百人的隊伍,並不整齊地排列在宣德門前,張所騎一匹黃驃馬,腰掛一口利劍,在隊列前慷慨陳詞:「如今番人已攻破宣化門,行將焚自家們底房屋,擄自家們底財寶,污自家們底妻女,殺自家們底老幼。好生惡死,人之常情,然而今日唯有犯死,方可求生!願隨張所與敵死戰者,且與我同赴國難,不願者,且請退出行伍,張所決不強留!」「退出行伍」的話重複三遍,竟沒有一人退出,最後,鈞容直的隊列中傳出了整齊的聲音:「願隨張察院共赴國難,與番人決一死戰!」鈞容直押班於鵬走出隊列,向張所作揖行禮,說:「近日我為杜工部長律譜曲,願在此齊唱,以壯軍威!」張所說:「如此甚好!然而軍情緊迫,可邊走邊唱。」

在這個風雪交加的下午,張所率領的隊伍,沿著寬闊的御街,穿過作為裡城正門的朱雀門,奔向城南。於鵬指揮鈞容直,用悲壯慷慨的鼓吹樂,唱著杜甫的長律,「胡騎潛京縣,官軍擁賊壕。鼎魚猶假息,穴蟻欲何逃」。「兵氣回飛鳥,威聲沒巨鰲。戈鋋開雪色,弓矢向秋毫。天步艱方盡,時和運更遭」。「鋒先衣染血,騎突劍吹毛。喜覺都城動,悲憐子女號。家家賣釵釧,只待獻香醪」。一首三百年前的舊詩,那種消滅敵人,平息戰亂,重建和平生活的渴望,激起了人們強烈的共鳴,沿途百姓、潰兵們紛紛駐足而立,傾耳而聽,很多潰兵又重新拿起兵刃,追隨張所的隊伍南進。

作為開封外城正門的南薰門,巍峨高聳的城樓上已燃起烈火,冒出滾滾濃煙。張所的隊伍參加了南薰門的爭奪戰。張所的戰馬中箭,他本人也隨著倒地,一隊金軍殺來。於鵬率領鈞容直救出了張所。於鵬手持一柄六宋尺開山大斧,一連劈死幾個敵兵。在激戰中,宋軍幾次重新奪回南薰門。完顏粘罕和完顏穀神動用了他們精銳的合扎猛安,才最後佔領了南薰門。金軍為此支付了戰死近一千八百人的代價。張所的部伍也大部分犧牲。

夜幕降臨,戰鬥暫停,朔風急雪依然不止,在漆黑的夜空,唯有城東和城南的城樓與敵樓繼續燃燒,烈焰熊熊,火光沖天。姚友仲帶著四名親兵,在宣化門下的戰地巡視。按照戰事的發展,孫傅和張叔夜只能轉移到南薰門一帶督戰,而姚友仲仍留原地。他面帶疲憊和絕望的神情,作為一個軍人,明知戰爭無望,卻還須拚死一戰,以報效朝廷。在一個十字路口,姚友仲聽到在街巷的另一角,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:「王殿帥已逃出圍城,自家們不效學王殿帥,只恐性命難保!」另一個人說:「自家們當唯范統制之命是從!」又一個人說:「須從哪裡出城?」又是范瓊的聲音:「還須從開遠門。更說與你們,劉都統已與我相約,明晨五更,同去——」

范瓊言猶未了,姚友仲已來到他和二十名將官面前。他以威嚴的目光逼視范瓊,范瓊嚇得出了一身冷汗,姚友仲責問說:「范瓊,食君之祿,當忠君之事,如今危難之際,你身為大宋臣子,何忍臨陣脫逃,而棄君父於危城!——」突然,一個將官揮手刀向姚友仲的腦後斫來,姚友仲慘叫一聲,屍體倒地。四名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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