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、雪地長跪

開封的積雪始終沒有溶化,而新的漫天大雪又降落到這個城市。閏十一月十三日,宋欽宗在文德殿召見金使。金使三人上殿,他們是契丹人蕭慶、渤海人楊真和女真人兀林答撒盧母,漢名贊謨,他的妻子是完顏粘罕弟弟的乳母。三人進入文德殿後,一律行女真跪禮,跪左膝,蹲右膝,接連拱手搖肘三次,用漢語說:「國相元帥、皇子元帥問候南朝皇帝起居萬福。」宋欽宗命宦官、入內內侍省副都知邵成章宣諭說:「朕亦親問國相元帥與皇子元帥鈞候起居萬福,蕭節使(節度使)等勞趾遠徙,不勝忻感,免禮!」

蕭慶頗有口才,他注意在面對宋朝皇帝時,還是盡量保持對方的體面,所以語氣相當委婉和客氣,並且不再要求宋欽宗親自去金營,說:「國相與皇子命慶等奏知皇帝,如車駕出城不便,更不煩車駕親臨敝寨。只須右相前去計議,太上皇、皇太子、越王與鄆王為質,便行退兵。候河北、河東兩路割地了畢,即送太上皇等歸城,決無差失。」何栗聽說金人要自己出城,頓時變了臉色。原來金人已打聽清楚,慫恿宋欽宗主戰的主要是何栗,他們認為,只要將何栗誘出城外,宋廷也就失去了主心骨。越王是宋徽宗的弟弟、宋神宗十二子趙偲。

宋欽宗命邵成章宣諭說:「朕為人子,豈可以父皇為質。太子年方數歲,如何到得軍前。」言猶未了,兀林答撒盧母就插話說:「這事也有商量,上皇與皇太子不須去,只須親王二人為質便可。」宋欽宗在與父親釋嫌之後,當然不能叫三弟鄆王為質,他通過邵成章宣諭說:「越王為朕之皇叔,鄆王體弱多病,如何為質?朕當另命近上皇屬出城。右相執掌大政,不可一日離朕左右,馮澥與曹輔身為執政,皆忠實可信,朕委任不疑,軍前有事,但與商量。」按宋時所謂「近上皇屬」,是指血緣關係親近的宗室。

雙方在殿上各執己見,相持不下,最後,蕭慶決定讓步,說:「自家們且與馮左丞、曹樞相前去寨中覆命,然而此事尚須國相元帥、皇子元帥決斷。如今宣化門下,城濠已填三分之二,長一里許,有攻具二百車。若有一個軍人登城,慶等恐南朝有噬臍之悔。」其實,張所上奏中已經報告宣化門下的情況,宋欽宗因為對張所有了惡感,竟不看他的奏議,他還是初次聽說此事,不免大吃一驚。何栗至此忍不住說話:「蕭節使等有所不知,宣化門下底攻具,已被王師焚燬無餘。」蕭慶等人聽後,也吃了一驚。

馮澥和曹輔代表右相,宗室趙仲溫和趙士鈰代表親王,隨蕭慶等到青城金營後,完顏粘罕拒不接見,只是命蕭慶設酒宴招待後,當天立即放回。

這是個更加寒冷的雪夜,宋欽宗在崇政殿內的書案前,偶而撿起幾天前的張所上奏,閱後不免長吁短嘆。他轉過頭來,對旁邊的邵成章說:「張所言道,內侍有請託管軍官員,以親故竄名軍中,冒領俸祿,虛報軍功,卿可查實,嚴加懲處。」邵成章字茂文,開封人,秉性耿直,博通經史,曾上奏彈劾勢焰熏天的大宦官童貫,條列五十罪狀。他不僅在宮內,就是在開封百姓中也頗有賢名。宋欽宗即位後,對父親寵信的宦官多加貶斥,而唯獨信用邵成章。

邵成章立即下跪說:「張察院忠義有素,決不妄言。內侍們行為不軌,小底誤蒙陛下任使,罪責難逃。請官家處分小底,容小底日後用心查究。」宋欽宗嘆息說:「數十年積弊,不能革於一日,你清白有素,朕所簡拔,豈能加罪。唯有王宗濋在圍城之中,尚不能秉公行事,辜負朕之厚望重託。」邵成章明白皇帝和他表兄王宗濋之間的特殊關係。當宋徽宗傳位時,宋欽宗苦苦推辭,最後,宋徽宗降御筆,罷免鄆王提舉皇城司,並同意王宗濋主管殿前司軍後,宋欽宗方到崇政殿登基。他早已聽說王宗濋的一些劣跡,所以不向皇帝報告,倒不是出於持祿固寵的考慮。他估計自己無力奏免王宗濋,宋徽宗在位時的弊政,宦官們佔有相當大的份額,宋欽宗即位後,邵成章認為,革新舊政,首先要恢復祖宗時不準宦官參政的傳統,自己也就不便對朝政說三道四。現在趁皇帝提到王宗濋,他才乘機介紹了一些自己的聽聞。宋欽宗不再說什麼,只是長吁一聲。

宋欽宗起立,徘徊移時,他走近殿門,吩咐內侍開門。殿外的狂風捲著大雪,竟吹到殿內,將殿內僅有的一枝蠟燭吹滅。內侍們忙將蠟燭重新點燃。邵成章說:「官家,小心受寒。」打算上前關門,宋欽宗用手勢制止,他走到殿外,凝望著黑暗的夜空,聽任風雪吹打,黯然神傷。邵成章明白皇帝此時此刻心境的感痛。宋欽宗佇立良久,口佔一首五絕:

「危城凍死骨,玉殿愁吟人。雪虐風饕夜,折衝思虎臣。」

吟畢,竟流下兩行清淚。邵成章非常理解皇帝,卻找不到半句話進行勸慰和寬解。宋欽宗終於回到書案前,內侍們也迅即將殿門關閉。皇帝寫了兩份御筆,命邵成章帶往學士院,起草兩份詔旨,一份是戒飭軍中的各種弊端,另一份是宣佈自己在大雪苦寒之時,再次親巡京城四壁,慰勞將士。邵成章跪在書案前,說「小底辜負官家,請官家貶降小底,以儆戒眾內侍。」宋欽宗說:「你何須代人受過!」邵成章長跪不起,說:「小底不能鈐束內侍,罪不容赦!官家不予處分,小底豈能安心侍奉官家!」最後,皇帝同意將邵成章由副都知降為押班。入內內侍省有都知、副都知、押班等官,邵成章之上並無都知,他降官押班,卻仍然是一省之長。

宋欽宗由兩名宦官隨從,前去坤寧殿。朱後聽說皇帝要再次上城勞軍,急忙勸阻說:「官家是一國之主,萬金之軀,如何能親臨矢石交攻底險地?」宋欽宗說:「社稷安危,繫於守城官軍,朕不親臨,又如何激勵士氣!」朱後再三解勸,宋欽宗仍堅持不允。

第二天清晨,用過早點,朱後見到殿外依舊風雪瀰漫,又同朱慎妃、眾才人、夫人勸阻,宋欽宗還是執意不從。朱後只能淚汪汪地對邵成章說:「邵九!官家底安危,如今只得託付你!」邵成章排行第九,宮人和宦官一般稱他「邵九伯」。邵成章說:「聖人,但請寬心,小底們粉身碎骨,亦須保得官家無恙。」宋欽宗出坤寧殿,照例早朝。早朝過後,先上北壁最西的安肅門,然後沿著城牆東行。

在十一月二十九日到閏十一月三日,宋欽宗已經親自上京城四壁勞軍,這回是第二次。同上回一樣,宣稱按宋太祖的舊例,儀衛從簡。宋欽宗由何栗和王宗濋陪同,另帶邵成章與八名內侍,大家都穿戴盔甲。王宗濋穿紫袍,手執木骨朵前行,邵成章與眾宦官組成一面靠著城外的人牆,護衛著靠城裡的皇帝。自張所建議後,軍士們都得以穿上綿服,他們冒著嚴寒,執兵器,分列一個個女牆後,按規定不呼萬歲,以免引起金軍的注意。他們的神色大多萎靡不振,皇帝的親臨,也不能使之振奮。

天空灰暗,大雪紛飛,從城頭望去,城內外都是冰雪世界,護龍河也被厚厚的積雪覆蓋,尚可依稀看到其輪廓。宋欽宗一行踏著城牆上的積雪前進。北壁的氣氛並不緊張,只是不時見到敵人的游騎在遠處出沒,但宋欽宗望著很多軍兵頹喪的神情,心頭有一種愈來愈重的沉痛感。古代皇帝的儀衛,號稱有千乘萬騎之盛。宋徽宗時的「鹵簿」,其中最高等級的稱「大駕」,須用二萬零六十一人。當時作為皇太子的趙桓,置身大駕的行列之中,是何等的體面和榮耀。他又聯想到本朝官史的記載,當年真宗皇帝抵禦遼軍,親臨澶州,一面黃龍大旗出現在北城門上,迎風招展,於是諸軍高呼萬歲,聲聞數十里,氣勢百倍。如今宋欽宗卻只能偷偷上城,他的內心不由發出深長的哀嘆:「如此親幸城壁,成何體統!難道大宋炎精之盛,真成爝火之微!」原來按古代的五行說,宋朝算是以火德上承正統。

然而在此時此刻,宋欽宗在表面上尤須強顏歡笑,對軍兵們噓寒問暖,並頒賜犒軍銀。宋時的銀尚須折錢,方能在市場行用。他和隨從到達東北角樓時,正值中午。大內準備好的御膳,適時送上了城樓。宋欽宗下令將御膳分賜城上的將士,自己不進角樓,而在城頭的冰天雪地之中,食用兵士們的伙飯。伙飯是江淮漕運京城的稻米,外加幾根鹹齏。宋欽宗嚼到冰冷的米飯中的砂粒,真想吐出,但還是勉為其難地嚥了下去。宋時從宮禁到民間,在清明前後,雖然有斷火三天的寒食習俗,卻與今天的冷食迥然有異,連眾內侍也感到這頓伙飯難以下嚥。宋欽宗等人匆匆用完伙飯,只覺行渾身上下,有一種鑽心透髓般的寒意。

在另一方面,一百名兵士有幸分享尚帶微溫的御膳。望著他們狼吞虎嚥般的嚼食,王宗濋隨便發問:「御膳滋味如何?」一個年長的兵士回答:「今日方知自家空活了四十五歲。吃一回御膳,死也甘心!」何栗說:「爾們當感荷聖恩,拚死報效朝廷。」不料軍士們竟沒有一個響應,這特別使宋欽宗感到不快。邵成章說:「國家危難,全仗你們忠義效力。若虜人攻破城池,你們底老小亦豈有倖免之理?今日之事,唯有拚死,方能求生。」另一個兵士說:「大官說底有理。守城之苦,最苦於守夜,城樓禁火,自家們全身戰慄,手不能執兵刃,昨夜又有一個弟兄,雖身著綿衣,而僵仆在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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