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、背城一戰

閏十一月九日,宋欽宗御文德殿常朝,得到報告,說金使蕭慶又到。自金朝兵臨城下後,金使已來過多次,但東路軍和西路軍各自派人,其提出的條款也略有差別。這回蕭慶等人出使,特意帶來了被俘的胡直孺和張所。宋欽宗下令安排他們去館驛,先由馮澥、曹輔與蕭慶談判。他聽說胡直孺和張所被釋,特別在景福殿召見,何栗等宰輔大臣都在殿內賜坐。胡直孺進入,只是俯伏在地,淚流滿面,說:「臣率師救援開封失利,不料今日得以重睹天顏,死罪!死罪!」張所卻竭力振作精神,說:「臣與寇、王二承節出城,不幸被俘。然寇、王二承節已奪馬北上,料得宗澤必能盡忠體國,號召義兵勤王。」

宋欽宗問:「你們在虜營多日,敵勢如何?」張所介紹了他與李若水的見聞,說:「臣與李若水多方打探,金虜攻城多日,死傷數千人。敵兵十萬,而女真精騎僅有三萬餘。且不論被擄之漢兵,心向大宋,並無鬥志,卻有反戈一擊之意。便是女真軍亦有厭戰之心,頗多怨言。官軍只須用心守禦,堅持忍耐,冬去春來,定能轉危為安。李侍郎傳語陛下,河東壽陽與平定軍,尚能以彈丸之地重創強虜,豈有開封士民百萬死守城池,而敗於三萬女真軍之理!」

陳過庭說:「虜人揚言,金軍不得已,不過國相與二太子死於城下,今冬且去,明年當命將出師,再犯東京,誓不罷兵。王師失律,則開封百萬士庶流血盈城,全城灰飛煙滅。」張所說:「此乃虜人虛聲恫嚇。此次傾巢而出,若敗於開封城下,明年焉有餘力,再次進犯。」

言猶未了,馮澥和曹輔進來,兩人當執政後,似乎與金人談判,成了他們的專職。馮說:「蕭慶有言,自古有北,便不可無南,金軍保護西京皇陵與青城殿宇、齋宮,以明並無吞滅南朝之意。然而前日已許割三鎮之地,金軍方退,我便爽約。此回須陛下親自出城會盟,方可退師。不然,圍城之軍決不解,攻城之具決不退。城池未破,車駕出城,敵人二帥當行臣子之禮。若一旦城破,便休怪他們不執臣禮。」宋欽宗聽後,頓時面如死灰。

張所激憤地說:「金虜縱臣等回城,保護青城,其意不過置陷阱以待陛下。陛下曾說當死守社稷,切望陛下言而必信,行而必果。兵法曰,置之死地而後生。如今陛下在開封圍城之中,便與全城軍民置身死地,唯有犯死,尚可求生。若心存僥倖,尚圖苟且偷生,乃自取滅亡之道。好生惡死,人之常情,然而今日豈可諱言。陛下唯當逐走蕭慶,從此不通來使,親率全城軍民死戰。外城破,則守裡城,裡城破,則守宮城,宮城不守,則焚宮闕,以殉社稷,戰至最後一兵一卒,一弓一矢,庶幾上不愧祖宗,下不愧萬民。京城士民百萬,同仇敵愾,誓不與十萬敵軍俱生,粘罕與斡離不縱有三頭六臂,可得志於遼,亦決不能得志於我大宋!」張所的話是尖銳的、直率的,但在古代的專制政治下,畢竟不能完全對君主直言無諱,他最後想說:「如若陛下尚圖苟且偷生,臣恐陛下生不得其生,死不得其死!」話到嘴邊,只能嚥了下去。

宋欽宗的「死守社稷」,其實不過是說一說而已,他的內心深處,總是希望敵人能發一點慈悲,開一線生路,張所的直言反而引起他的惡感,但一時又拿不出有份量的話回駁。馮卻說:「依臣之見,仍須與敵通和,以為緩兵之計。」張所駁斥說:「自軍興以來,臣唯見敵使緩我之兵,未見我使緩敵之兵。」宋欽宗到此已無法忍耐,他用厭煩的口吻說:「軍國大事,自有朕與宰輔大臣從長計議,卿可與胡直孺下殿去!」。張所到此也只能同胡直孺下殿,宋欽宗又喊:「胡直孺!」胡直孺聞聲轉回身來,口稱「臣在」,皇帝說:「朕命卿權戶部侍郎,與梅執禮一同供應軍需。」胡直孺拜命而退。

張所回家,見到自己的妻兒和王經、寇成的家眷,免不了有一番劫後餘生的悲喜和撫慰。張所為今天景福殿的面對,心中一直悶悶不樂,不想晚飯過後,竟有吳革來訪。張所首先介紹自己的經歷,最後悲嘆說:「不料廟堂底舉措,一如金虜初犯東京時,全無長進!」在古代的政治條件下,臣民必須諱言君主的過錯,所以張所不能說「主上」,只能說「廟堂」,即政府大臣。吳革說:「當時文尚有李綱,武尚有種師道,可惜不能委以全權,動輒掣肘。如今文有何相公,武有王殿帥,卻信用不疑!」他也是在說皇帝,卻避免用「主上」一詞。

原來吳革出任中軍統制僅有幾天,紛至沓來的,竟是從內侍到王宗濋的各種請託,要求在軍中安插他們的親故,白拿官俸,冒請軍功。吳革一概回絕,就得罪了權貴們。吳革的中軍作為預備兵力,在南城宣化門吃緊時,也上城迎敵。他發現金兵最厲害的戰術,就是用洞子推進,填塞護龍河。當時護龍河與惠民河相通,惠民河繞行城南,由西面的廣利水門入城,又由東面的普濟水門流出,而普濟水門以東就是宣化門。吳革當即找南壁提舉官李擢緊急建議,在夜間大開惠民河閘門,以猛漲的護龍河水淹灌敵人。李擢是文官中書舍人,他出任南壁提舉官後,成天躲在城下,借酒澆愁。他在醉中接見吳革,只是三言兩語地敷衍過去。兩天後,吳革再次登城,發現護龍河水反而乾涸,金軍卻冒著宋軍的矢石,日夜填河不止,逐漸進逼城下。

吳革急忙去找王宗濋。自從開封被圍以後,王宗濋除了陪同宋欽宗勞軍外,從不登城。他正為吳革拒絕安插其親故而惱火,反而把吳革搶白一頓。吳革無可奈何,又去找任守禦使的孫傅。孫傅自從圍城以來,倒克盡職守,經常在城上夜宿。然而待他下令開閘時,金兵已從上流截住惠民河水,他們得以放心大膽地填塞水位低淺而冰凍的護龍河。就在張所回城的當天上午,吳革卻被王宗濋罷免了統制的差遣。

張所聽完吳革的敘述,拍案而起,怒不可遏,說:「一群醉生夢死之鼠輩,我大宋社稷又有何望!」吳革說:「當今之大患,不在虜兵雄盛,銳不可當,而在朝廷之無策,人心之不齊,士氣之不振。」兩人沉默許久,張所又起立,改用另一種語調說:「義夫,雖事已至此,自家們終不忍江山社稷,淪於敵手。你尚有何策?」吳革苦笑說:「我又有何策?護龍河為京城之屏障,有護龍河在,虜人雲梯、對樓之類都近不得城頭。我願率死士,連夜出戰,毀虜人底洞子。如今天氣嚴寒,而許多戰士尚穿單衣。大內后妃與宮人為戰士作綿擁項,便有人嘆息道:『雖得擁項,奈何渾身單寒。』城上有軍兵夜半凍死。使官軍人人飽暖,亦是當務之急。」張所說:「自家們同去見何相公。」吳革說:「何相公從來輕視武人,我不須去。」張所連夜去都堂。何栗自任右相後,平時都夜宿都堂,準備皇帝不時召喚。但他只是每晚同哥哥何棠飲醇酒,談笑自若,醉後就吟唱柳永的詞,卻從不上城。今夜兄弟倆又在對飲八仙樓所產的仙醪名酒,桌上鋪陳了十盤菜餚,有艮嶽宰殺的糟鹿脯、醃鶴腿、鴛鴦炸肚,還有花炊鵪子、荔枝白腰子、羊舌簽、狗肉做成的假野狐、旋煎羊白腸,另有川菜淘煎燠豬肉和雜煎事件(豬雞內臟)。何栗認為,愈是在危難時刻,自己身為宰相,就愈需要有一種閑雅鎮定、處變不驚的風度,以為百僚的表率。兄弟倆身為四川人,更嗜好川菜。不一會兒,兩盤川菜首先吃個精光。何棠酒量不大,也不喜飲酒,他不過是偶而用酒盞略為沾一沾唇,而何栗卻是標準的酒鬼,頗有海量。何棠在席間問他:「聞番人邀索,浩瀚無比。」何栗略帶醉意,笑著說:「便饒你漫天索價,待我略地酬伊。」

何棠同兄弟的感情自然不壞,但他對何栗的輕狂也不時規勸,他到此又忍不住說:「十九,軍國大事休出戲言!」用排行稱呼,是當時的一種習慣。何栗正待回答,張所不待通報,排門直入。何栗見到張所,又起身舉著酒盞說:「正方,『所親驚老瘦,辛苦賊中來』,我敬你一盞。」張所看到何栗醉眼惺忪的模樣,已有幾分不快,他說:「相公,你在此鐘鳴鼎食,可知城上戰士有凍死者?」何栗仍不在乎,笑著說:「此處無鐘鳴,卻有鼎食。」

何棠感到有失體統,連忙對張所說:「十九哥酒後失言,懇望張察院海涵。」他命吏胥取來浸過冷水的面巾,給何栗擦臉醒酒。何栗清醒後,也對剛才的失言有點後悔,又換了一種聲調,對張所說:「大內、裁造院等趕製軍衣不及,當如何措置?」張所說:「可命全城店舖、質庫(當鋪),令每家三日內速備十人綿襖、綿褲、綿襪之類,不得有破衣,不得有薄綿。括一萬家,便有十萬人衣服。可曉諭店舖、質庫,官軍守得京城,乃全城百姓之福,若守禦有疏漏,乃全城百姓之禍。」何栗點頭同意。

張所又介紹吳革的遭遇,憤憤不平地說:「我當上奏彈劾王宗濋與李擢!」何栗說:「軍中積弊,非止一端,積重難返,劾不勝劾。你已上了彈奏,而聖上仍對王殿帥信用不疑。圍城之內,貴在人和。明日我當覆命吳革為統制,與孫樞相商議,依吳革之議出戰。」張所苦笑著說:「好一個息事寧人底何相公!」

在雙方認真談話時,何栗一直叉手站立。宋人以左手三指握右手的大拇指,右手四指伸直,稍近胸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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